《假如我们把那孩子生下了》厂泉木子

2、再见故乡

　　很远就看见，老于站在小区的花坛前等我，六年过去了，他倒是一点都没变。等我走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于叔叔”，他方才认出我来。
　　“哦，小庄啊，都这么大个丫头了。”他温和地打量着我说。我无所适从地站着，等着他说下一句，却久久不见他开口。
　　一抬头，却发现他已是泪流满面。我本就不会安慰人，这种场面，我向来只能更加无措。
　　还好，老于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他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说：“走，回家吧，我一直拦着没让出殡呢。唉，我就知道只要能收到那封信，你这丫头指定回来！”
　　家里的电梯坏了，考虑到老于那么大年龄，我决定把行李箱寄放到一楼的传达室。但他死活不同意，硬是坚持着要扛上七楼。我跟在后面，看着瘦弱的老于在前面吃力的爬楼，忽然就想如果我年幼时懂事一点，不那么固执倔強，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好不容易到了七楼，老于已经是气喘吁吁了，把我的行李箱放到地上，他便开始掏口袋找钥匙。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一脸懊恼地说：“小庄呀，我可能把钥匙锁在家里了，这可怎么办？要不然，你在这等着，我下去找个锁匠来开门。”
　　我边蹲下打开行李箱，边说：“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我有一把钥匙。”
　　老于惊讶地看着我，满脸疑问。
　　我只好解释说，“其实这几年，我有回来过。”
　　老于听言，低头摸索衣角，再不做声。
　　我知道，他是在心疼我妈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我这几年，并不是没有回来过，只是没人知道而已，包括我妈。
　　我那次回来，是为了拿走家里的户口本。不知道后来，我妈她到底是怎样面对了那场莫名其妙地失窃。
　　拿着钥匙拧开门锁，一开门，就看到门口放着的水晶棺，周围鲜花锦簇。我像被钉在了门口一样，脚步再也迈不动一步。
　　老于看我失神，拿着我的行李箱，便推门而入，说：“小庄，你也别太伤心，其实大家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我麻木的走进去，愣愣地盯着那些鲜花看，其实我只是不敢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可老于却误会了我的意思，急忙解释说：“为了等你，我想尽办法的多拖延了几天，虽然有水晶棺，但还是担心会有味。所以，买了鲜花摆在那里。这个事哈，邻居们本就有意见，觉得不吉利。估计今儿下午居委会还要来.....”
　　老于自顾自地说了很多，但我却没去细听。
　　我在南城的时候，怎么哭都哭不出来，因为我心里总还觉得不可能，觉得像是个恶作剧。可我真的看见她就那么躺在我面前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我趴在棺上嚎啕大哭，哭我的不舍，也哭我的悔恨。
　　我长这么大，做了很多错事，有过很多后悔，但都没有这个来得痛彻心扉。总觉得像剜心一般的疼，这世上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就算我再折腾，她也不会再来骂我了。就算我以后想她，都不能再打电话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妈了。
　　哭了很久，感觉眼泪都要流干了。不知道是哭得太久，还是早晨没吃饭的缘故，我竟眼前黑成一片，头昏脑胀起来。
　　还好老于及时扶住了我，他把我扶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给我喝。
　　过了很久，我才好转过来。
　　老于忙忙碌碌地想要给我做顿午饭，我根本没有心情去吃这顿饭，婉拒说：“于叔，你还是联系殡仪馆下午早点过来吧，我不想我妈受这个罪。”老于在厨房门口顿了一下说，“也好，尽早入土为安的好。”
　　我这才突然想起来，我连我妈的死因都没有问过，急忙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问：“于叔，你说我妈死于意外，是什么意外？”
　　老于回头看着我，叹气道：“煤气中毒，想是她睡过头忘记了还在烧着的水。那天，消防车、救护车来了一大堆，整个楼的人都给清空了。但终究还是太晚了，都没去医院就过世了。”
　　　我听言，身子一软靠到墙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不是我不这么任性，是不是我早早回来陪着她，一切就会又不一样？难道，不是我导致的这场悲剧吗？难道，不是我亲手杀了我妈吗？我心里愧疚自责，像是有块大石头堵在心里，堵得胸口直疼。
　　殡仪馆的车倒是速度极快的就来了，我和老于忙忙碌碌地开始送别我妈。
　　电梯坏了，往下抬更加费劲，我这才注意到单元楼里邻居为了避讳，都在门口上栓了红绳。那红红的颜色像是针刺在了我的眼里，生疼生疼的。
　　我外公外婆去世的早，我妈又是独生女，除了我，我妈再也没有谁了。可就是这样，我还扔下了她六年。想想这六年她的辛酸，我就开始泪如雨下，是我该为我的固执买单，而不是让我妈受这么多罪，我终究不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从殡仪馆出来，抱着那小小的方木盒，明明是炎炎夏日，我却觉得出奇的冷。老于走在我前面，颓废地拖沓着脚步，我从他身上看到的满是凄凉。我觉得他的悲伤还要远胜于我，毕竟他和我妈的感情并不比我们的母女之情浅淡多少。
　　老于的全名叫于海亮，跟我妈是青梅竹马，老于从小喜欢我妈，这件事在当时本就不大的村子里人人皆知，大人小孩见了老于都要拿这件事调侃一番。可老于家里穷，幼年丧母，父亲又是个嗜酒的赌徒，日子过得是有上顿没下顿。甚至姐姐妹妹都被酒鬼父亲卖了抵债，但还好老于是个男孩，为了给自己留个根，他爹终归舍不得卖掉。
　　而我妈家里却是书香门第，祖上几辈都是教书先生，甚至还出过进士举人。我妈又是独生女，自然是众人掌心里的宝，在那种年月里，纵使老于再有本事也是娶不到我妈的。更何况，我妈在学校认识了我爸，老于的满腔热情终归是一场年月长久的单恋。
　　我妈怀我的那年，18岁，早恋未婚，这对于家族是极为蒙羞的事情。我外公逼着我妈打掉孩子，我妈死活不肯，硬是退学逃了出去。直到我满月，才因为实在抵不过经济拮据又重新回了陆庄。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外公外婆究竟还是不舍得独生女外出吃苦，默认了母亲的这桩荒唐婚事。
　　本以为日子从此就走上了幸福的道路，谁料我父亲高考律考不中后，居然时来运转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妈一心一意的带着我，就盼着我爸有了出息把我们娘两接走。但是，她却低估了一个男人的野心。
　　终究，我爸再也没回来。反倒是老于沾着有个管事舅舅的福气，进了邮局工作，成了一个那个年代端铁饭碗的人。在封建风俗盛行的农村，对于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的道德批判是极为苛刻的。终于，我妈再也没有男人敢娶了，但只有老于还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我妈。
　　现在想来，这种感情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这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本来因为我妈未婚生子，我就百般受人侮辱，可如今却有一个不是我爸的人爱着我妈，要娶我妈，我是宁可死也不会接受的。
　　在年幼的我心里，总觉得如果老于娶了我妈，就等于变相验证了那些外人骂我妈不守贞洁的话。我百般排斥，甚至以死相逼，终究他们两人未能在一起。老于等了我妈很多年，三十岁那年才娶妻生子，孩子整整比我小了十岁。
　　我当年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特别了不起，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但我觉得我捍卫了他和整个家的尊严。但我如今再回头看看，自己却是百般后悔难过，若我不固执任性，至少我妈也会过得很幸福吧！
　　老于站在殡仪馆门口等我，逆光里，他全身都像是散发出了光芒，我只觉得眼睛被明亮的光线刺得生疼，本想闭上眼睛缓和一下，没料到却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