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镜》景蔄疏

2、第一章

　　「下去。」

　　「不要！」

　　「我叫你给我下去。」

　　「哼，不要就是不要，不然你咬我啊！」

　　一把抓起压在身上怎么都赶不走的小狐狸往床角扔，却怎么摸怎么觉得手感不太对。

　　睁开眼睛，原来盖到脸的是它的毛毯。

　　「……」

　　「随便你。」

　　外头天色还蒙蒙亮，小东西已经跑得不见踪影，本想回去睡回笼觉但左翻右翻无法入眠，便起身进厨房准备早膳。

　　「怎么起这么早呢？今日书院休沐，你这孩子不好好休息起来做什么？快回去多睡一会儿！」
　　「待会再去，怎么没见爹？」

　　盛了一碗热腾腾清粥再夹些酱菜搁到托盘后才开始用餐，见如此惯性举动惹得王夫人忍不住调笑他。

　　「小镜儿和你爹都出去有点时间，你现在帮它留吃的等下回来不就冷了，傻儿子。」

　　「啊……」

　　习惯真心可怕，平日小东西老爱赖床又贪睡，每每醒来时总过饭点只能可怜巴巴望着王云祈讨点心吃。

　　为了不让它饿到跑去偷邻居家的鸡鸭，王云祈每天都会帮小狐狸留饭，待它起来时吃。

　　「娘说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

　　母子俩渡过温馨的早晨，未及晌午正打算陪母亲去河边浣衣，就见父亲背了个大竹篓全身沾满泥巴，高高兴兴朝母子二人跑来。

　　「娘们、儿子！快点过来瞧瞧，你们一定想不到我们起了个大早上山找到什么！」

　　「怎么满身是泥巴，老头子你慢点走，小心摔倒。」

　　拿过装有衣物的木桶放旁边，衣服下襬忽然被扯住，低头就见变成小泥球的小狐狸正顽皮往他身上蹭。

　　「玩得这么脏？」

　　『蠢凡人还有胆子敢嫌弃本大仙？命令你等等给我洗洗，若有一丝一处留有泥巴，你晚上别想睡觉！』

　　「……喔。」

　　这家伙！

　　小狐狸气呼呼地像一粒鼓起的小球，除了可爱还是可爱，丝毫没有任何威慑感。

　　「看着就脏。」拎起，烧水去。

　　显然佯装生气对王云祈确实起不到任何作用，混身被用皂荚搓过一轮的小狐狸心想。

　　待整理干净后，爹娘不在家，估计是出门分送山产给亲戚邻居，把尚有余温的粥喂给小东西吃完，点了把线香又敬了新茶才去收拾屋子。

　　懒洋洋得趴在雕花木椅上打呵欠，想睡觉。

　　不过身边那几个不得闲的老家伙喝茶声可真够大啊！迫得它忍不住抬眼，默默句点它们。

　　『盼了多年总算有人给咱们奉新茶了，真不亏我们日夜盼望，想来咱们老王家后继还是有德的。』

　　『就是……虽然开枝散叶很好，但老把歪脑子动到祖先身上也过头，若不是受限于阴阳约束，真想替之山教训那帮子孙。』

　　剩下几个纷纷点头同意，看得小狐狸莫名想笑。

　　『你们收起那些心思，别笑话了。』

　　『之山和他媳妇能够一次生养六个娃已是不容易，原来还担心后继无人的我们都该偷笑了，少说点胡话别让兽神大人笑话。』

　　开口的人是王云祈的曾曾祖父，想起当年王空海曾扬言不婚不娶，把他吓得背脊发凉差点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我是无所谓。」尊贵「兽神」大人表示。

　　正午阳光洒进祠堂，暖暖的很舒服。

　　目送老头们鱼贯出去溜湾，说是说溜弯但其实他们离不开祠堂太远，他们并不是鬼魂单纯为一缕清魂，因此不受阴阳之法规制也不怕日光，以保佑子孙为重责。

　　对了，王空海例外。

　　讲起王空海这人就不得不提起这村庄，福源村。

　　福源、福源来自狐源村谐音，狐字一字举凡有各种意义，为了区隔乡野奇闻才改名为福源村。

　　村子地处偏远又紧邻大山，时常会有迷路小动物出没，故而动物精怪各式传闻不断。

　　其中又以王家和山里狐仙结缘广为村人流传，大家都相信王家因为有神明保佑才世代安康繁盛。

　　至于王空海又是什么人？那又是村里另外的故事了。

　　王空海出生于福源村，在他出生时王家已经渐渐没落，家中独剩年迈老者剩下的都为女眷，因此独苗的王空海身背众人传宗接待的期望，所体会的压力并不小。

　　不过，人家他可没放到心里去。

　　单靠到镇上所学来的几年手艺便离乡背景外出历练，硬是拖到都三十好几才被急叫回村觅个姑娘成家。

　　那时候的小狐狸镜身方被铸出来尚未全部完成，灵台幼小易逝，为了能让它有个完整宿体便随着他云游四方，体验人生百态。

　　忘记说了，王空海是个铸镜师。

　　思及此处不禁觉得王云祈能出生还真万幸，老大不小的王空海根本从头到尾没有打算娶妻生子，他的人生里只有他自己一个。

　　起身抖抖干得差不多的毛，跳下椅子往外头走去。

　　王空海在他的记忆里彻头彻尾就是只大鹏鸟，该展翅于千里之外，而不是受制小小村庄。

　　突然愿意回归朴实，愿意为家族开支散叶，无论怎么说都于理不合，说他吃错药还差不多。

　　拿着装满衣物木桶回来的王云祈正路过祠堂，衣物是湿得，大概这些天浣衣处怕是要热闹不少，人类年轻姑娘心思可不比青丘姑娘们来得简单，非要绕绕转转的，麻烦。

　　也不晓得弟弟最近如何，有几百年没回去过它也记不得。

　　见小身影从绿草探出，走到中庭四平八稳伸展四肢趴着晒太阳不由得皱眉，冬日阳光午后正暖但也不是这般晒法和烤狐狸有什么差别吗？

　　「外头阳光大，快进屋。」

　　仰头和男人对视，换了个姿势。

　　「晚上要吃鱼，就今天抓的那些肥美山鱼，你烤。」

　　「不怕长肉？冬天没到就这般吃法都要成球。」嘴上说是这么说，却蹲下身揉揉软毛。

　　「哼哼……」

　　享受专人的服务，舒服的直哼哼。

　　别看他们俩个现在处的，其实方见面时的他俩可没有如此和乐，差一点小狐狸就被抓去市集卖掉……

　　「臣，愿自请归田当个寻常百姓。」

　　「大胆王侍郎，你以为朕的地方是你想来去就能自由来去？朝堂还真给你当儿戏，行啊，想走是不是！来人立马给朕拟份圣旨并摘下他的乌纱帽，即刻赶出去───」

　　咱们的「元」王侍郎不到短短一天时间，因为得罪皇帝全家被赶到乡下，投靠亲戚。

　　谁知他们一家三口刚踏入村子，随即得知爷爷留给父亲的小屋子因为长年没有注意管理，无形中竟然被三叔霸占改建成猪圈，连通知一声也没有直接变成老三家财产。

　　无处可去的王家大房最后在五房协助下顺利暂居祠堂，环境脏是脏了点但至少能遮风避雨，剩下的分工合作打扫下即可。

　　于是由王母领着父子，很快便整理出两间干净屋子及料理三餐的小灶台供三人使用。

　　「爹娘你们休息会，剩下我的来就好。」

　　「瞧瞧，别又老为我们想，每次只会把事情全揽在身上，这不祠堂还没整理好我们怎好休息。」

　　「娘……」

　　知晓发妻脾气的王父对儿子挤眉弄眼要他别再劝，敢紧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

　　「那好吧，祠堂我去整理就好。」王夫人知晓儿子也是个牛脾气料，点点头，不再多说。
　　取了件破衣服撕块布，提了桶水推开祠堂门。

　　浓厚土味扑面而至，到处积满一层又一层的灰，踩下去脚印特明显。

　　从那厚度判断怕是有些时间，目光扫到神桌上灰尘比香灰还要多的香炉不禁皱眉。

　　宗氏祠堂被如此对待，祖先们内心怕已泪流满面。

　　环顾一圈已顾不得王氏先人们想法，卷起衣袖开始动手打扫。

　　向来不多话的王云祈认定的事只要对父母弟妹无碍都会去做，几乎亲成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赶在傍晚天快黑得差不多时总算完成部分，随便擦汗重新打桶新水往后头走去，突然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好大声响，把他给吓了一跳。

　　搁下水桶打开窗子点了烛光，一瞧。

　　是个木箱子，约有半个成人大小没任何多余雕花素面的，木盒被随随便便扔在地上，青铜锁头损坏严重似曾经被人破坏，估计内容物无法轻易带走或是不值钱，才被任意弃置。

　　贪一字，真心害人不浅。

　　钱一物，却万般不能少。

　　先绕过木箱把神桌上东倒西歪的祖先牌位扶好摆正，独缺中间的位置还少了什么。

　　石作镜台作工简单，和母亲梳妆镜台子大小差不多，王云祈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相似东西，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腰侧撞到桌子手背划了道口子，因为小伤也没有管它直到摸到镜台后……

　　木箱无预警剧烈震动，整个祠堂门窗像狂风扫过开开关关，不仅门窗，神桌和牌位都跳动起来……王云神自认自己不信鬼神之说，但面对眼神景况不禁慌乱起来。

　　「啪」一声，木箱盖子打开了。

　　冬梅香气窜入鼻腔内，正在好奇这尚未入冬季何来梅香，一抹柔软触感拂过王云祈脸，清脆铃声不绝于耳。

　　「原来王氏后人看起来也不怎么样，真半点没有承袭到王空海的俊。」圆溜溜大眼转啊转，好不可爱。

　　「小子报上名来，给祖宗知道你是谁。」

　　「……」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才会出现幻觉，王云祈拎起尾部和耳朵似冬日盛开红梅色泽的软毛动物，沉默。

　　横看竖看都是只动物吧？愣了一会，直接塞回木箱边碎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全部是假的。」

　　「嗷嗷！你不要这么粗鲁，会痛！」

　　这小子在干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硬又把它塞入箱子，四肢抵住盖子和箱底阻止王云祈，一脸不高兴。

　　「警告你喔！敢把本大仙不放在眼里，等哪时候恢复真身可有你好受的，嚣张的凡人！」

　　「喔。」

　　漫不经心回了个字，是的，一个字。

　　快速扫过狐狸全身上下，心底不停打着算盘。

　　殂上肉的某动物全身冷汗直冒，这个男人太可怕了，那股想把它剥皮上街叫卖眼神是怎样，怕！

　　「你、你不怕我吗？」为了小命，它决定先进攻。

　　「为何要怕？如成我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光要保一家人温饱顾好生计都来不及了，不过就是只会讲人话的狐狸而已和寻常所见并无哪里不同，又何来害怕之说。」

　　看来是安全了，小狐狸安心许多，但王云祈接下来的话让它气得想跳起来咬他，前提是对方把它放下。

　　「就不知道活狐好还是死狐好？」

　　「活的可以卖给杂耍团，挂掉的又能剥皮卖些钱，这不冬天将至，敢问小仙能否给晚辈些意见？」

　　「嗷嗷！我咬死你个混球－──」

　　不顾被抓在半空中张嘴扭头露牙就要咬，王云祈可没在害怕，狐狸四肢肥肥短短稍微转个方向，谅它再凶都无法碰触到他。

　　一人一狐不相上下时，见儿子许久没有出现的王氏夫妇过来找孩子，正好见着那不苟言笑老冷张脸的大儿子居然抓了只小动物逗弄，玩的不亦乐乎。

　　「之涛。」

　　「爹，娘。」

　　不顾小狐狸爪子还露在外面，王云祈一个用力压下盖子直接把它夹的哇哇大叫，两爪立刻红肿似过年蒸的糕粿。

　　王夫人被惨叫吓到，来到木箱前把小东西抱到怀里安抚查看伤势，那泛着泪光的小眼睛频频刺激她的母性。

　　『咱娘是上心了？』王云祈和他爹对望。

　　『反正家里不多养个小东西都不缺一口饭，随她去了』便扔下儿子，狗腿围绕媳妇去。

　　「……」爹，你可以再坑儿子点。

　　还没来得及问爹娘木箱要如何处理，瞬地银光碰出，放下挡住强光的右手往镜台一看，空空如也的镜台不知何时出现一面外框铁制的动物铜镜！？

　　铁，说贵不贵，产量却很少。

　　常见于用兵器或炊具、厨具，正常百姓更不可能利用铁来铸镜，但王空海也就是王云祈的爷爷真做了，还大喇喇搁在家中祠堂上摆着。

　　「怎样，我的镜身很好看吧？」

　　「你、你不是……」

　　不是和父母去了内院？王云祈讶异，这小东西果真像它说的有些特别，让王云祈开始不得不相信它。

　　「嘿嘿。」

　　「世上哪有什么能够难倒本大仙，幻化影子这等易事跟吃饭喝水没两样，厉害吧！」快夸我啊，愚民！

　　男人瞄了一眼狂摇尾巴得意不行的小狐狸，在看看镜框上雕得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完全不搭。

　　「确实，有点实力。」瞎扯能力，不凡。

　　「你说什么－──凡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非议我！要不是……要不是……」

　　「不是什么？」

　　「唔…我……本大仙……」小狐狸气鼓鼓地炸毛，把自己缩成球状，露出一对挂泪大眼。

　　「还是不说真话？不讲话那就默认自己是妖精？」真为害人妖精就必须赶出家门，避免伤害父母亲。

　　「呜呜，你这个人太坏了，坏就算了还坏透！」吸吸鼻子，扁着嘴抱怨，委屈。

　　「我一个小小神仙哪得罪到你，非得被你这么欺负不可，还……还想把我宰掉卖钱！」委屈，真委屈。

　　「……」

　　「别哭了。」

　　很好，没有用，哭得更大声。

　　「闭嘴！」

　　「唔……」

　　停是停了，但抽抽噎噎好不可怜，这小可怜模样不由得想起小侄儿每次哭着跑来找母亲抱抱的模样。

　　「唉……算了，是妖精也没有关系，别害人就行。」

　　「本大仙才不会害人！我都说了我不是妖精，不是妖精！」很重要所以得强调两次。

　　「那些个走歪道狐妖都要吸取精气才能够修练，我可不同了，我可是天地间而成的狐狸大仙，根本不屑和人类男子双修更不会伤害人命！」

　　「结果你总把本大仙和它们混为一谈，无知！蠢！猪头！脑袋装的是泥浆是不是！」

　　「呃，不，我只是……」

　　「呿！」

　　实在想没法子了，王云祈决定祭出最后手段，凭他带弟妹长大多年经验，绝对能够成功。

　　「咳……你，你在这镜子里多久？」

　　「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单纯的小狐狸偏头，不明白男人问这个做什么？还是认真思考起来，不过……这一思考后，肚子反而不给面子叫得欢快。

　　「唔……」

　　「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天助我也，王云祈乘胜追击。

　　吞吞口水，小脑袋拼命点着。

　　就这样被肚子饿出卖的小狐狸糊里胡涂成了王家最小一员，平时陪陪王夫人做女工，偶尔带王家父子到附近大山猎猎野味，部分卖钱或分送给邻里亲友或自用，剩的便晒干卖到镇上赚外块，生活平淡却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