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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随便上哪儿,哪怕去淋雨,哪怕去蹚泥潭(陀斯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


  •   刘楚跟郑百强还是赶上了回学校的末班车。

      夜色浓重,沉沉流淌的污水河似的,裹挟着粪便、泥沙、残羹冷炙与饿殍倒卧,掺杂着闲言碎语、疲累身躯,汇入江河湖海,汇入每一条支离破碎的血脉。电压不稳,路灯明明灭灭令人心慌,刘楚开了半扇车窗,望向夜色更深处,望向沉默的写字楼和商贸中心,望向用来给夜间航班做标识的信号灯。街上飘了点儿细雨,夹杂了水汽的树叶味道钻进来笼在面庞上,有种毛茸茸的幼嫩感,像那只住在空调外机里的雏鸟。

      郑百强倚靠在他的左肩。

      安宁,伴随着鸡蛋米粥香气睁开眼睛的清晨,挂满整洁衣物的湿润阳台,晾晒好的蓬松的羽绒被,有柔顺剂味道的沙发套,在空调被下缓缓睡去的电影之夜。刘楚绞尽脑汁想要完整诠释这个词的含义,却发现它们都比不上此时的郑百强温暖实在。

      刘楚稀里糊涂活了二十多年,前十几年泡在无尽的殴打、辱骂、侵犯、控制里,后十几年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晴天带雨伞,耳朵总是塞棉花,脸也躲在竖起来的大衣领里。像被剜去了心,麻木、空洞,死死压抑着渴望与希冀,他无法体会快乐、愤怒、活力,他理解不了死去活来的爱情、风雨同舟的友情、血浓于水的亲情,他试图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玻璃过活,没撞得头破血流,也没当上什么开宗立派的苦行僧。他只是被自己一点点地掐死了。

      郑百强顺着他的肩膀滑下去,大半个身子都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刹那间,他仿佛被渡进一口氧气的溺水者,那一线生机顺着喉咙一路烫到胸膛,似大荒原的流火,从靖人之国烧至不姜之山;似梅菲斯托双翼上的烈焰,点燃耶稣的圣袍和浮士德的伪善。肆无忌惮,痛痛快快,天为之倾地为之颤,刘楚夹在中间,被突如其来的悸动震慑得汗毛耸立。

      末班车内一贯的寂静与令人无法承受的喧嚣吵闹无异,曾经面黄肌瘦的自己从他眼前匆匆跑过,带来低矮泥瓦房中闷热腐臭的空气。他以为他早就忘了,但可笑的是,他向左向右,甚至掘地三尺,都还是在原地打转,还是滞留在那一年的傍晚。父亲光着膀子,胡渣上粘着干巴巴的饭粒,嘴角还有没抹净的菜油,手里攥着裂开十几个豁口的皮带——上面沾了刘楚的血。母亲死死捂着刘楚的嘴,生怕他的哭喊声传出去惹人笑话,拉扯间,她的半个胸/脯都跳将出来,上面残留的父亲的口臭让刘楚得了疟疾般打起摆子,几乎要吐出来。

      这不是噩梦,也称不上回忆,对刘楚来说,它是必须被不断重复播放的影像。他逼迫自己一遍遍模拟那天的情景,想起每一个细节,记清他们说过的每一个字,当他可以流畅地、完整地把它当作故事一样复述出来的时候,他就解脱了,彻底解脱了。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他再次面对十几年前的自己,他就像被人拔了舌根,瞬间失语。在梦里,在臆想中,他与那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总是无法触碰。他一遍遍重复着猴子捞月的可笑动作,像只被鳄鱼咬住喉管的羚羊。他不能喊,他不能叫,不能推开被钳制在钢筋般的铁臂里的那个孩子。他只能看着,流着泪。

      他以为他全部的余生都将陷在这段艰难的自我抗争中做无望的困兽之斗。

      可郑百强如极地短暂而生机勃勃的夏季,让刘楚拼命想从他这浑浑噩噩的二十多年里挖出些微乎其微的宝贵瞬间,好把他脑海中有关郑百强的印象同那些晦暗不清的、不堪回首的彻彻底底分割开来——他要把郑百强跟圆明园里一朵盛放的荷花、在冰岛拍下的极光、那只喜欢蹭他脚踝的流浪猫放在一起,跟救他一命的小麻雀、吃了很多年的拌馄饨放在一起,在每一次发病、每一次夜不能寐的时候,紧紧攥在手里,抵御寒冷、恐惧、战栗、混沌、绝望。

      刘楚挖啊、找啊,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如此贫瘠无趣,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一个画面,能配得上郑百强的温暖、明亮,焦虑几乎将他吞噬,他垂头注视依然熟睡在他双膝上的郑百强——他是那么美好生动。

      可刘楚呢——他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与无力中沉浮,郑百强就像他永远也靠不了的岸。

      一滴水从郑百强的右脸滑落,他还迷糊着,下意识摸了摸刘楚的手,嘟囔:“你冷不冷?把窗户关上吧。”

      车厢内的音箱在放一首后摇,沙哑的男声唱:“Reflecting more truth than speech(真情更胜千言万语).”

      回到学校的时候离熄灯还有十五分钟,宿舍楼里一片嘈杂,暖壶炸了、垃圾桶翻了,男孩子们抓紧时间在睡前消耗着青/春/期过剩的精力。

      刘楚只觉得头疼。

      他中午走得匆忙,没跟室友碰面,刚刚让小歪帮忙提前查了查,才发现,非常不巧,正是之前按李儒进泳池的那几个。现在一号床的常贺往他枕头底下塞了蜈蚣和千足虫,赵林哲猫在六号的床柱旁边望风,其他人洗漱完毕早早上/床笑得吭哧吭哧的——他们都记得李儒曾经被一只大个儿绿头苍蝇吓得直接从六级台阶上摔了下去。

      当年李儒被李成推下粪坑,全家人乃至大半个李家村的人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谁也没有去拉他一把。那时候几个叔伯在迁祖坟的事上跟李儒爹起了嫌隙,为老道士一句“保人保财,保阳保阴”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把这上好的阴宅迁到自己家附近。兄弟阋墙,殃及池鱼。叔伯带着家眷们抱着胳膊看起了热闹,李儒爹觉得被落了面子,揪着李成和婆娘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儒拽着坑边少得可怜的狗尾巴草,花了几个钟头,一点一点地、带着满身的粪水和蛆虫从坑里爬了上来。

      从那以后,李儒总做噩梦。梦见去奔丧,棺材放在堂屋正中央,两边的长条凳被坐满了,李儒被迫坐在棺材板上。按习俗摔了碗盘之后,棺材就连带着李儒猛地掉进凭空出现的墓穴里,雷公虫、蛆、蛞蝓、大麦虫、蜣螂、青毛虫……全都悉悉索索地爬出来,钻进他的衣服里啃他的皮肉,紧接着就是一铲又一铲的土砸下,堵住他的鼻孔、他的喉咙……

      李儒冷汗淋漓地醒来,落下了怕所有昆虫、蠕虫的毛病,再也没好过。

      现在李儒的壳子里装了刘楚,住廉租房的那几年,他经常一拖鞋下去拍死三只带翅膀的蟑螂,蜈蚣千足虫之流根本不够他看。

      接到小歪的情报之后,跟郑百强道了别,扭头进房间直奔自己床铺,手伸到枕头下给一众软趴趴的可怜虫来了个满把抓,再一转身,扔进了正捂嘴偷笑的赵林哲怀里。

      动作迅速、完美、刺激。

      赵林哲是个不成气候还爱跟在常贺屁股后面和稀泥的,没出息没脑子还没什么胆量,十足的喽啰,当即吓得蹿上阳台浑身抖擞。宿舍里登时鸦雀无声,几个人想到李儒之前在教室里发的疯,心说这小子不会真被鬼上身了吧,又都瞟了瞟常贺:好像在你把他按进泳池之后就不怎么正常
      了。

      常贺这会儿背后也有点儿凉,甚至开始回想那天晚上是不是毛月亮,别真是招来了什么猛鬼。

      这边郑百强担心刘楚,敲门进来看,觉得房间里气氛不大对劲,立马认定是刘楚又受排挤了。二话没说简单拿几样洗漱用品,再加一条小毯子,拉上刘楚就走。

      郑百强宿舍有个空铺,那哥们儿的爹是海城前市长,现在爹被调到北京,他也跟着吃香喝辣去了,他的铺就一直空着。管他们这层的阿姨很好说话,只是叫刘楚明天交个有年级和班主任签字的申请书,别的什么也没问。郑百强的舍友也都听郑百强说过李儒,一个个抻着脖子就想跟他搭个话。相处融洽,刘楚顺顺当当地住下了。

      过了很久,一开始是羞于启齿,后来是懒得煽情,总之刘楚从来没跟郑百强说过:他拉着他的手走的那一小段路,像遥不可及的幸福,让他想就这样也好,就停在这里,陷在这里,老死在这里。

      带我走吧,怎样都好。

      在这天之后,日子似乎平静了很多。以前总揪着李儒不放的人都听说这小子也不知怎么了,变得邪性得很,谁也没再轻易找他麻烦。刘楚自身状态有所好转,晚上甚至能勉强睡够四个小时。郑百强带他吃吃喝喝,没达成把他喂成白胖子的目标,但总归找回几分气色,郑百强挺满意,更爱有事没事对他揉揉捏捏了。

      刘楚斜倚在课桌上,胳膊肘下垫的是《精讲精练》,他又一次在数学课上走了神,观察窗外停着的一只戴胜,它的尾巴尖正一耸一耸,花纹如波浪般涌动。

      这样的平静到底是长久不了的。

      李成找上门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随便上哪儿,哪怕去淋雨,哪怕去蹚泥潭(陀斯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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