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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曾那样渴望得到柠檬,在那白光凄惨的临终的病床(高村光太郎《柠檬哀歌》) ...


  •   终究是没有法子可想的。刘楚熬着,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死命撑着,熬过去。他胸膛上好像坐了一头大象,心跳也不正常,他缓了又缓,还是出了一脑门子虚汗。他恍着神,身上发冷又发热,只好把脸贴在瓷砖上保持清醒。

      “对不起……”小歪嚅嗫,再也没了俩人第一次见面时的精气神,“我帮不上忙……”

      “没关系,”刘楚喘着气安慰他,“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估计是我身体有抗药性了。”

      听他这么说,小歪心里更难受了:“不光是这个……”

      “我知道,”刘楚望着走廊上的灯,灯罩黑漆漆的,装了不少虫子尸体,“创世神要真被你当成这样,那也太窝囊了。”

      小歪哑口无言。

      “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关心,你肯定也不好透露。我只谢谢你在我犯病的时候陪着我,真的。”

      小歪仍然愧疚着,但确实松了口气。

      这事儿就算暂时翻篇了。

      直到中午,刘楚都跟同学相安无事。李儒同桌被他吓惨了,搬到后排跟死党挤了两节课,其他人看着他也都跟见了鬼似的,一时间,刘楚身边像竖了个四平方米的罩子,罩子内安静祥和,刘楚乐得自在。

      这个年纪的学生都长着牛胃,刘楚不一样,他是蚂蚁,吃得少不说,还容易被抢饭大军踩扁。他饮食不规律多年,也不觉得一顿不吃有什么大不了,正寻思要不要回家一趟把房产证拿到手,郑百强来了,拽刘楚一起去吃面。

      面馆跟那早点铺一样,又偏又小,他俩还是坐熟客座,人少还干净,刘楚挺满意。郑百强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他说听你的,郑百强高兴了,一气儿点了四种,一碗排骨一碗羊肉一碗牛杂一碗花蛤:“平时都不好意思跟别人一起吃,怕人家笑话我饭量大。”

      刘楚心说哦那你就好意思找我。

      “你太瘦了,看着都没有一百斤,得补补。”他义正言辞,刘楚也懒得争辩。

      不管郑百强是出于对李儒的同情还是什么别的心理,刘楚并不反感他这种程度的亲近。

      甚至还有点儿感激。

      面很快上了桌,热气腾腾。郑百强推了一碗给刘楚,碗里羊肉都堆得冒了尖,颤巍巍的,刘楚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郑百强叹气:“还真是连吃都不会。你爹妈不养你吗,你咋长这么大的?”

      刘楚想,没人养活,所以死了。

      两三滴麻油、一满勺醋,调味提鲜,不破坏羊肉本来的味道。郑百强三下两下拌好了面,筷子也给刘楚掰开塞手里:“吃。”说完把头往碗里一埋,没几分钟就满脖子汗。刘楚挑一筷子面看一会儿郑百强,拿他的吃相下饭。宽面爽滑软和,羊肉煨得酥烂,不腥不膻,吸饱了汤汁,咬下去满口油脂香。分量很足,刘楚尽了全力,那碗面始终跟没动过一样,添点浇头就又是崭新的一碗。郑百强服了他的饭量,把碗搂过去,先咂一口汤,又把花蛤夹过来丢进去,两片壳,一半肉一半羊汤,嘬起来呲溜呲溜响。

      刘楚叹为观止,郑百强就得意起来:“哥在吃上还是很有研究的,以后跟着哥混,哥肯定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快,叫哥。”

      他不想变成白白胖胖的,但还是叫了。郑百强特容易满足,兴冲冲的去捏刘楚的肩膀,被那骨头架子硌得手疼。

      本来海城中学要求全高中部的都要住校,李儒没交住宿费,通校也没打走读报告,不上早晚自习不跑早操,是彻彻底底的异类。刘楚去级部办公室说这周内把学费和住宿费交齐,之前给各位老师添麻烦了云云,级部干事都懵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晚饭刘楚没法和郑百强一起吃。他让小歪指路,七绕八绕,钻进一条堆满废铜烂铁旧衣服的狭窄弄堂,花九块六打了三斤白酒。快进家门的时候,刘楚一个趔趄,洒出来一点,小歪说你别紧张,刘楚说不是紧张,是太激动了。

      李儒他爹从听见门响开始就骂骂咧咧,直到刘楚把酒和花生米端到他面前才喜笑颜开。那白酒度数很高,李儒他爹一口闷了一满碗,刘楚眼神直勾勾的,他问小歪:“三斤这东西下去,不死也得残吧?”

      小歪觉得刘楚很不对劲,他的目的不在于让李儒好过,纯粹是一门心思地想弄死李儒他爹:“刘楚你冷静点儿,这可不是你爸,你爸早就死了,喝多了栽阴沟里死的。”

      刘楚站着的地方不见光,衬得他两个眼洞漆黑,像是在盯着李儒他爹灌酒,又像是在注视着当年他的父亲走过的死路。他不回答小歪,兀自掐着时间。没一会儿,李儒爹话越来越多,先是念叨李儒从小身体不好败了他的钱,李成整天惹事让他抬不起头来,后是嚷嚷上学有个屁用还不如赶紧赚钱养活老子。翻来覆去。骂第一个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废物,又骂第二个老婆是个欠/操/的贱/货,还骂亲兄弟都是指望不上的草包。

      渐渐的,他左手开始使不上力,花生米几次从他黄褐色的指头间掉落,滚到刘楚脚边,身子也不断朝两边歪斜,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来。刘楚想这男人也差不多到了酒精中毒的共济失调阶段,再喝几碗就快不行了。他转身回了李儒房间。

      刘楚倚着床边,面色煞白,瞄一眼表,抹一下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突然外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一样“噌”的跳起来。

      小歪保持沉默:这是刘楚的心病,堵不如疏,由他去吧。

      屋子里霎时间只剩下刘楚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手滑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整个人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椅子翻了,李儒爹脸憋成猪肝色,皮肤湿冷,口唇发紫,胸膛没什么起伏,已然呼吸麻痹,陷入昏迷。

      刘楚哆嗦着打了120,差点儿在电话里笑出声来。

      救护车很快到了楼下。在路上问了情况又检查了呼吸、心跳和瞳孔之后,医生对刘楚说:“不太行了。急性酒精中毒诱发的脑出血。”

      李儒爹当晚因抢救无效去世。

      等后事处理完、跟城南的租户办了卖房所需的一系列手续,刘楚把现居的房子委托给中介出租,自己拖着两大包行李回学校,交齐学费住宿费供暖费,搬进了宿舍。

      正是午休时间,刘楚的舍友还没回来,他去水房涮墩布,刚转弯就碰见了郑百强,两人都是一愣。刘楚想调侃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吃完饭了,话没出口就被他一把攥住:“你三天没来学校了,问你同学,他们没一个知道的,问你班主任,她说你家里出事儿了,”又是扒拉刘楚头发又是掀刘楚衣服的,“你爸又打你了?”

      李儒身上新伤旧伤不断,不是被同学整了就是他那个酒鬼爹揍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何况刘楚在早店铺的时候就满身淤青,别人看一眼就能猜出七八分实情。

      可极度缺乏人文关怀二十多年的刘楚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对他嘘寒问暖,像加班到两点多后站在空棺材一样的街道上发现远处尚有一盏完好的路灯。他眼眶酸涩,任郑百强摸他嘴角的一串燎泡,又疼又痒:“没,他死了。”他说出这句话,突然泄了气似的,肩膀下沉,浑身酸痛——他死了,跟当年刘楚的父亲一起死了——他又想笑了,他含着泪。

      刘楚望进郑百强的眼睛——他渴望融进那一汪湖水,他累、害怕、饥饿、虚弱,他快垮了、太想歇一歇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你曾那样渴望得到柠檬,在那白光凄惨的临终的病床(高村光太郎《柠檬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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