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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仿佛犀牛,我把自己埋入寂寞(福楼拜《圣安东的诱惑》) ...


  •   早晨是惨淡的、催命似的,是被李儒痛恨着却也渴求着的,他总趴在粗糙的水泥窗台上,数街上红红绿绿的垃圾袋,数对面楼上一切能数的东西——盆栽、空调机、阳台上的衣服、砖块,直数到四楼东户的厨房玻璃上出现一个或金色或红色的圆点,那是所有光和热的源头,那是他可以逃出家门的信号。

      但李儒真正需要的是永远逃离这个“家”,从距离上,从心理上。刘楚没把握,他依然头痛,无法入睡,并且坚信自己不擅长这种“三十分钟改变您的人生”的工作,可创世神从凌晨一点开始就致力于安抚他和出馊主意,实在盛情难却。

      李儒他爹到现在还没上街当乞丐,全靠吃城南一套老房的租金,每月光是喝酒就花掉五六成,给李儒交学费就像要他的命,更别提让李儒住校、让李儒三餐吃饱,那跟刨他祖坟没两样。两颗缺乏经验的榆木脑袋合计来合计去,熬到天蒙蒙亮,终于决定卖掉城南的房子。那套房跟海城教学质量最好的重点小学只隔一条街,租户看中了学区房的升值空间,一直有买下来的意向,但李儒爹终日酗酒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月的收租都是打发李儒去的。刘楚认真起来相当可怕,表示没必要让他知道:“喝多少斤劣质白酒能让人死于酒精中毒?”

      创世神认识到自己请来的是位狠角色:“您要求我替李儒好好活下去,所以每一个阻碍这项任务顺利完成的因素我都会尽力剔除,他爹死了,城南的房子供李儒住校、吃饱饭、上完高中,这套房子还能让李儒上大学、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创世神背了锅,还得负责找房产证,末了还因为净出歪点子被刘楚叫“小歪”,有点憋屈,半天没吭声。刘楚也懒得搭理他,背上书包去吃李儒到死都惦念的鸡蛋饼。

      街上笼罩着灰和黄的不怎么明亮的色调,尚未消融的寂静藏在鸣笛声、脚步声、沸水翻滚声中,像在墙角和壁橱后面打洞的老鼠,它们伺机啃坏你写满笔记的试卷和参考书、第一套正装、任职第一家单位的制服,用你亲手织的围巾做窝,在你参与的所有合影上拉屎。你浑然不觉,朝七晚六,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连哭都不会了。

      刘楚走在同工业革命后期的伦敦一样的空气里,咳嗽着、呼吸困难,他攥着二十块钱——李儒他爹今天的酒钱,找到了那家挤在胡同里的早点铺,被老板招呼着进了熟客坐的里间,没等开口,半张鸡蛋饼一碗豆腐脑就已经端到面前。这种心照不宣的买卖,刘楚中意极了。

      邻桌也是个蓝白校服,身型结实,饭量惊人,小笼包胡辣汤腌萝卜丁摆了一桌子,呼噜呼噜吃得酣畅淋漓,刘楚光是看着,就被勾出些食欲。正愣神,邻桌突然递过醋罐:“加点儿醋开开胃,快打铃了,别磨蹭。”放下罐子,又继续埋头喝汤。

      语气熟稔,动作利索。唬得刘楚这个社交废人晕晕乎乎吞了半碗豆腐脑,半失灵的食物鉴别力竟然活过来几分,察觉到嫩滑的口感,尝出虾米的咸香和浓汤底的鲜味。半张鸡蛋饼也顺利下肚,边缘那一点焦饹馇又香又脆,是掉桌子上都要捻起来舔干净的等级。刘楚吃到后面舍不得了,最后一口蛋饼配豆腐脑咽下去,还咂么着品那点余味,越品越香,只觉得自己正从某种麻木中回暖,他的喉咙是温热的、胃是温热的、整个人都热乎起来了,他甚至以为他马上就会流下滚烫的眼泪。他颤抖着。

      邻桌迅速解决掉两个茶叶蛋一屉小笼包,免费凉白开几口灌下,把碗一撂,揪起呆坐在板凳上的刘楚就跑。刘楚还在发懵,书包挂在右胳膊上跟着晃荡。紧赶慢赶,他俩总算在打预备铃之前过了风纪岗的检查,除了满头满脸都是伤的刘楚被行了一路注目礼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刘楚跟这位自来熟邻桌都急着进班,谁也没打听谁。到了大课间,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问学费最迟什么时候能交上来,他瞥见自来熟邻桌耷拉着脑袋面壁,憋住了笑才回答说这周肯定交,班主任半信半疑,但不好再说什么,放他走了。

      大课间还剩五分钟的时候,自来熟的班主任喷完了唾沫星子,挥手叫他滚,他发现了正在外面蹲墙角的刘楚,凑过去看:“有什么好东西?”

      刘楚给他腾了个地方:“猫,显怀了。”

      一只奶牛纹的土猫侧卧在草坪上舔肚子,背上秃了两块,露出的皮肤上斑斑点点,不知道是什么病。自来熟掏出利乐包装的牛奶:“它能喝这个吗?”

      刘楚眼皮一抽:“你把牛奶装屁兜里?”也不怕给坐崩了。

      自来熟耸肩:“小学就养成的习惯,改不了。”言外之意就是真的坐崩过,还挨骂了,“对了,我是你楼下理十六班的,叫郑百强。”

      “……你认识我?”

      “文理分班之前你就出名了,高三那边的都知道有个叫李儒的叫人家给堵在天台上,被逼着从五楼往下跳,多亏教务处去得及时才拦下来了。”

      奶牛猫估计是嫌他俩烦,一甩尾巴,走了。郑百强说他们班下节课数学,不敢迟到,匆忙离开。刘楚看他没再把牛奶塞进屁兜,也放心地回班了。

      刘楚班是自习课,班里吵吵嚷嚷,很多人围着他的位置,刘楚拨开人群掀开桌板——有人把整桶墨汁倒进了他的桌斗,十几本书都被浸透了,黑墨正顺着桌腿往下流。

      刘楚登时被一股怒火憋得眼冒金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没用。他双眼通红,整条胳膊紧绷着,从旁边抓过一把裁纸刀,猛地砸向课桌,一声巨响,整个班都没了动静,离得近的人看见刀刃扎透了桌面,傻了眼,推推搡搡各回座位。

      医生之前说过他有转躁郁的倾向,焦虑也已经是重度了,但还没开始治疗,刘楚没想到会突然发作。他脸麻手抖,四肢僵硬,耳鸣严重,他几乎走不了路,在天旋地转里踉跄着跌到走廊,觉得自己正坠向一片深海,四周海水渐黑渐浓:“药……”

      小歪也慌了,他早忘了那点小别扭,恨不得现在就窜出去把刘楚摁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该给刘楚吃什么,不知道刘楚怎么了,他的权力太小,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手足无措。他骗了刘楚。

      谁能帮帮刘楚……救救他……

      山河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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