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L-90症状清单》十五想吸小土猫

3、沿着赤道航行五千千米时他们仍一无所获（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记》）

　　刘楚几乎瞬间就后悔了，他怎么能被几句话、一个拥抱搞昏了头。他曾经因为找不到动脉在哪儿急得拎着菜刀就朝左手劈下去，租车在没有护栏的崎岖山路上狂飙却在担心跟车辆相撞后会伤害他人的焦虑中下车呕吐，他终于打通煤气公司的电话了，把所有私人物品打包整理好了，好不容易、满怀恨意地把自己送上绝路了，又被那个一团糟的家伙骗来收拾什么一团糟的烂摊子。这跟垃圾从垃圾车上跳下来对另一个街区的垃圾说“嘿我来回收你们了”有什么区别？

　　阳光，对，让太阳看看“哟怎么又是这个废物”，来啊，让它看看。刘楚不顾口腔中浓烈的铁锈味，狠命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还好吗？”喑哑的、低沉的声音，来自创世神。

　　“不。”他闻到漂白剂和消毒水。闻到潮湿衣物。闻到暑假里人头攒动的游泳馆。他脑袋疼得厉害，活像刚刚正面怼了一个蒸汽火车头。

　　“你还好吗？”陌生的、处于变声期的，听起来慌乱又稚嫩。初/高中生？刘楚抬起头，发现他真的在一个风格冷硬的游泳馆里，阳光是由正上方的玻璃折射进来的。
　　站在他面前的男孩湿漉漉的，背对着白色吊灯，表情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你还好吗？”他重复了一遍。

　　刘楚习惯性得想答谢谢我挺好，却发现这个身体大半边都冰冷发麻，撑在地上的手也不断打滑，他一惊，下意识看向唯一在场的人。

　　“你从看台上摔下来了……”男孩支支吾吾，“又，又被他们弄进池子里按着，上来的时候半天没喘气，他们以为闹出人命了，都跑了…….我刚打算叫救护车就看你睁眼了，没，没事就好。”边说边瞟墙上的钟表——快到闭馆时间了。

　　没想到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要回来再受一遍校园霸凌，刘楚的头更疼了。他对游泳的最后印象是小学一年级被教练拎着胳膊扔进露天成人池，环境陌生让他像个失灵仪表板，足足晕了一分钟才想起来请男孩扶他出去。

　　谢过男孩之后刘楚哆嗦着腿找了个花坛一屁股坐下，敲敲太阳穴：“在？”

　　创世神隔着十万八千里都想扒拉刘楚黏在脸上的头发：“别太早泄气，任务非常艰巨。”

　　“927杀人案”的嫌疑犯李儒潜逃三年后被捕，在此之前，他隐姓埋名做过各种零工，曾与他共事的人都反映李儒为人低调沉默寡言，工作上也踏实肯干从不喊累，没人能把他跟“杀人犯”联系在一起，李儒当时的老板还追在警车后面喊：“你们搞错了！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但李儒本人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只问了两句话“海城这几年变化大不大”“海城中学东门的老鼠街没拆吧”。

　　刘楚扯了扯自己印着“海城中学”的蓝白校服——它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李儒病死在狱中，死前还惦记着那条老鼠街上一家早餐铺卖的鸡蛋饼，跟狱友聊天也说保外就医的时候想路过海城中学看一看，但到底没能成行。他以前总盼着自己大学毕业的时候那里的半张鸡蛋饼还是五毛钱，或者有人愿意跟他分一张饼也不错。”

　　此时已经过了晚高峰，寥寥几个拎着菜匆忙赶回家的人差点踩到快要淹没在花坛里的刘楚，不太新鲜的蔬菜有股闷了一宿的湿毛巾味，不怎么美好，却让刘楚分外怀念。他整理整理思绪：“我现在是李儒。”

　　“你的任务就是替他好好活着，起码要让李儒大学毕业。”

　　刘楚听到前半句就已经在暗叹：真是艰巨的任务。

　　他坐上了回李儒家的公交车，路上问家里状况如何，创世神明显心虚，开始装聋作哑。刘楚只能又叹：没什么好事。

　　果然，一开门，迎面飞来一只酒瓶。

　　刘楚想起他那个死在阴沟里的爹。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被扒光了赶出门外的夜晚，那条勒进他的颈肉的皮带，怕街坊邻里听见哭声所以狠狠捂着他的嘴的、满是酒气的大手。他还想起那个男人满是污泥的尸体没人清洗更衣，就那么草草火化，管焚尸炉的人还打听：“这烧的是谁啊？”

　　记忆如潮水，跟墨绿色酒瓶一起砸向他的额头。

　　疲惫从脚底蔓延上来，衣物和筋肉都变成难以承受的重压，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拖拽着它们朝里屋墙上的一块霉斑走去。酒瓶和拳头紧随其后，疼痛是洁白的蚌肉，柔软鲜甜。刘楚想笑，却扯不动嘴角——被血粘住了吗？

　　等醉汉打累了打够了，刘楚也起不来了。他靠着床腿，抹了把脸：“李儒杀了谁？”

　　“他哥。”

　　刘楚这回真笑出来了：“哦，我还以为他会杀光他全家。”还有按他进泳池的同学。

　　“……我发现你的问题比李儒严重。”

　　“我要夸你敏锐吗？”

　　李儒他哥李成初中辍学出去打工，常年在外居无定所，回家就两件事，要钱和揍李儒。李儒七岁的时候被李成打成脑震荡，九岁全家回乡下，李成撺掇村里的孩子一起把李儒推进了粪坑，亲妈觉得这爷仨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跟着珠海来的商人走了，十二岁的时候后妈被他爹的又一次酒后施暴打急了，带娘家人上门闹，卷到手一笔钱之后也走了。李成顺势辍学，用那年的学费改了辆二手摩托学飙车撞了人，事主上门，他爹把李儒往前一推：“我这个儿子赔给你们。”

　　刘楚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实在没力气再跟创世神讨论李儒的问题：“您读过《白鲸记》吗？埃塞克斯号沿着赤道航行了五千千米到达太平洋中央，在发现鲸群的第一天就被那头白鲸撞沉了。”

　　“你想说什么？”

　　“再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大马哈鱼每年洄游数千公里到出生地产卵，它们中有很多会在产卵后死在那里，它们的孩子很快也会被狗鱼吃光。我在死前还硬撑着工作，您请我来帮忙，李儒杀人后隐姓埋名三年，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