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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谢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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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细雾,水银一般倾洒在山谷里,是它好久都不曾看过的月夜。
它不知是因为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还是因为那个看月亮的人又回来了。
呼延采薇喝多了,一边嚷嚷着没醉还能再来一坛一边被几个偃甲守卫连扶带拖去房间睡下。他喝的比呼延采薇更多,却毫无醉意,甚至亲切地挽着它一头钻进了偃甲房。
它的背后嗖嗖一阵凉意——他确实是要把它做成偃甲娘子,并且今晚就要开工?
好在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它被小心地放上偃甲台,原来只是修理与清洗。
它的零件被拆开,一一检查有没有损坏,关节处抹上了新的桐油,导灵栓被拿出来,再次注满了灵力……他一边干活一边不忘说话:“啧啧,过了大半年,风吹日晒,四肢居然一点都没损坏,磁场分布分毫没有偏差,导灵栓的灵力甚至也才用了不到十分之一,我做偃甲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上古神木原来真的这么好使。”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听起来是夸它的样子,于是它便也赏脸地暗自高兴了一回。
他拆完修完组装完,摸着它焕然一新的光头,却忽然出了神。良久之后它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如果能用矩木来做偃甲,又会是什么样子……”
想了想,又摇摇头:“师尊要是知道我有这种念头,一定能罚我在沉思之间跪到地老天荒……”
想了想,再摇摇头:“矩木已经不是流月城原来的矩木……”
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下去:“师尊……也不再是我的师尊了……”
它现在才发现,其实他还是喝醉了的,不然,为什么他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胡话。
不然,为什么这些胡话让他的神色那么哀伤。
喜鹊爸爸说过,人喝醉了就会特别哀愁,他也教过它那些诗句——借酒浇愁愁更愁。
它想,原来它自己也喝醉了,不然,看着他哀伤的样子,为什么它也会一样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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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说话了,只是盯着桌上的某样东西发呆。
那是他所做的一件偃甲,审美一如既往的极端,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鸟窝。
而且是,喜鹊爸爸都不屑于住的那种,搭建地及其糟糕的鸟窝。
横七竖八的木枝托起一个白莹莹的东西,在灵力流转间缓缓旋转。
那应该是他最喜爱的一件偃甲,在他日常发呆的时候,如果不是在看月亮,就一定是在看这个鸟窝。
它记得有一次他说过,这件东西的名字叫做“寻夜”。
寻夜,寻夜。
黑夜总会降临,不过是冬季早些,夏季晚些,又为什么要去寻找呢?
它不知道,就像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月亮,不知道他刚才所说的话,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不知道怎么样抚平他眉眼的哀伤。
它不知所措,他却抚慰似的,又摸了摸它的头。甚至,他还微笑了起来。
“这次出去一趟,收获非常丰富,七昼,这次一定将你改造地震古烁今。”
他的话题转换地毫无间隙,就像刚才的难过都是一场错觉。
它愣了一秒,终于想起了关于它自己生死的大事
——它宁肯死也不要被做成偃甲娘子。
他兴致勃勃地抖出一本画册塞到它的面前:“来看看,这是我这次遍访各地画师,专门收集的美人捏脸图谱,七昼你喜欢哪个?”
美人?捏脸?图谱?
它被眼前莺莺燕燕的各色美人吓得差点从偃甲台上摔下来。
大概是看出了它的疑虑,他将那画册拿回来认真地翻了两页,再次递到它面前,爽快道:“不喜欢做女人,男人的图谱也是有的。”
它没有去接图谱,它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谢……衣……”
这是它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长久不用的震音石发出的声音吃力而艰涩。
却缓慢而清晰。
他愣住了,于是它用自己的木头手,拉起他柔软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再次重复道:“……七昼,做,谢衣……”
他看着它空洞的木头脑袋,那里充做眼睛的明明只是两颗没有生命的琉璃珠子,此刻映着水精灯的光亮,却仿佛闪着热切的光。
“你……想成为谢衣?”良久之后,他试探着问。
它点头,眼睛里的光彩一明一暗。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久到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久到它从忐忑转为害怕继而又转为担忧。
他终于抬起手,温暖的手指摩挲过它的脸颊。
他仿佛是叹息,又仿佛是自嘲。
“做谢衣……那可并不容易呢……”
它懵懂抬头,木头脸上是不明世事的天真。
于是,他的声音也逐渐低下去,直低到悄不可闻。
“谢衣,他……是个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