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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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莎士比亚诗集》
金碧辉煌的寝室中，年轻的王后遣退众人后，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红木椅上，她的双眼在光线的折射下显出一种透明的绿色，那一头波浪般披散开的鬈发在夕阳的余晖中仿若要燃烧起来。
国王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副景象，他的脚步明显一滞。
康丝坦扎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站起身，对站在门口的丈夫甜甜一笑。
“您回来啦。”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走去。
彼得眨了眨眼，神态如常，“听说你的眼睛恢复了？”
“是。”
“什么时候的事？”
康丝坦扎脸上一僵，你看出来了？
“几天前开始看的到一些光，今天已经看得到清晰的影子了。”坦白承认。
他似乎不大相信，但不打算在时间上深究，还有另一个更令他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略带责备的语气。
她低下头，“对不起，陛下，我……我只是有些害怕，怕会空欢喜一场。我很抱歉。”
“是吗？”
他不再追问，康丝坦扎暗暗松一口气，上前替他更衣，并未发现他的神情有异。她只是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因为，面前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看。猝不及防，她的唇便被封住了。
彼得将她紧紧地抱在怀内，急切霸道地吻着她，还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她感到，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道在两人的口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她一下软倒在他身上，耳边是他炽热的鼻息。
“永远不要骗我！”
说罢，他大力抱起她，随后，二人一同倒在大床上。
我不是故意的。她在心底流泪，看着眼前这个让她想爱爱不得的男人，一片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一辈子恢复不了，也不愿在那个时间，听到不该听的。
我真的是个令人厌恶的怪物啊！
终于，她被折腾得累的不行，将睡未睡之中她似乎听到他低声说了什么，她迷糊地应了声，便沉沉睡去。
他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二日，他说：“我马上要去战场了。这里不安全，我今晚就送你走。”
* * *
九月一个雨后的夜晚，一辆马车哄隆隆响着往山坡上苦苦爬去，旁边一名遮得严严实实的少女正随着马车踏着泥泞步行上山。倒不是因为她对走路有什么偏爱，而是因为马匹上坡太过吃力，它们时而歪斜，时而趔趄，已经三次站立不动，想要挣扎着往回走了。车子里装载了不少东西，有日常用品，有衣服首饰，还有兵器。
女子抖了抖溅满黑乎乎泥巴的裙摆，微叹口气，回首望了望来时的方向，巍峨壮阔的宫殿早已被沉沉夜色所笼盖，失去了踪迹。
车夫数次让几匹马停下休息休息，然后狠狠一挥鞭子，头马便猛烈地摇上一摇，然后低下头，认命地踏开了步子，其他马紧随其后。一旁的女子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它们，若是这几匹马会说话，它们一定会和车夫就马车到底能不能爬上坡去的问题好好讨论上一番。
四面的山洼里浓浓的雾气正惨淡地往山顶涌动，那雾粘乎乎，冷冰冰的，缓缓地在空中一浪接一浪的翻滚，宛如污浊的海涛，影影灼灼，深不见底。雾很浓，车灯只照得见翻卷的雾和几码之内的路，此外什么也照不出。
阴风习习，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拢了拢外套，警惕地环视四周，最后瞥了跟在马车后的全身罩在盔甲里的魁梧男子一眼，便转开了视线。虽然她觉得没什么必要非得在这时候离开，不过，既然是他的命令，那么，她不会有任何异议。
万幸，约翰愿意跟随她，否则，让她一个人夜里走这段山路，那真是难以想象，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等翻过了这座山，她就可以稍微喘口气，清理一下泥乎乎的鞋子了。
一番痛苦的挣扎，马车终于到了山顶，约翰立刻上前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上车休息，自己则仍在车外负责警戒。女子十分疲惫，多动一下都是奢侈，但她并未立即睡去。
她轻柔地抚摸着牢牢附在前臂的匕首，上面似乎还留着那个人的体温。她将泛着寒光的匕首贴近脸，眼帘低垂，睫毛轻颤，碧光忽闪。
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即使你讨厌我，甚至把我当作“她”来恨，我依然想你。
* * *
她站在那个黑乎乎的甬道里，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刺痛她的肺。两边的墙似乎隐藏了无数张牙舞爪的兽，扭曲着，嚎叫着，要向她扑来，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笑声。她猛地惊醒，紧张地望了望四周，才想起，自己是在车厢里。
又做噩梦了。她的嘴边划过一丝苦笑。
而这个噩梦，起源于一个午后。
好奇心，是可以杀死人的。
不只是□□，还包括灵魂。
她不小心听到的那番对话，在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依旧可以触摸到心尖残留的疤痕，和微微的刺痛感。
“……您答应过我，只要我帮您搞定那个讨人厌的希亚里桑德罗大主教，您就娶我的。您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不公平！！凭什么那个什么也不做只会逃跑的女人坐上那个位子！她是个怪物，陛下，她会伤害您的！”
“那个位子会是你的，最最亲爱的玛丽，我保证。”男子安抚着那个女人，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妻子被人称为怪物而生气，而他的妻子，正在黑暗中浑身发抖，死咬着牙，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那您为何娶她？直接娶我不就好了？”女子得到承诺，似乎放心了些，开始撒娇。
里面静了一会儿，然后，男子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扎进康丝坦扎的心里，她仿佛听到，心碎一地的声音。
“我要把她施于我身的痛苦，加倍还给她。我要让她知道，背叛我的代价！”
她无力地顺着墙角滑落，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捂住耳朵，不想听下去，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流失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可是，里面两人的谈话声听不到她心底无声的抗议，依然顽强地穿过她手指的缝隙，进入她的耳中。
“您该不会是……把她当成……”女子小心翼翼地吐出几字，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我真正的曾侄女恐怕已经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男子冷静地分析，“你有听过谁的眼睛被火烤烤就变色的吗？”
女子倒吸一口气，不大确定地说道：“您的意思是……我的天！这简直太让我吃惊了！不过，您怎么能肯定她就是……？”
“她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出。”冷得让人结冰的声音，“她演的那些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够了，已经够了。
她犹记得，那时的她挣扎地站起来，摇摇晃晃摸索着地朝前走去，再呆下去，她觉得全身的血液快要被无穷无尽的寒冷冻住，动弹不得，心都要被撕裂开来。
如果她当时耐心地听完那两个人的谈话，或许，现在她内心的痛苦会稍许减少吧。
她漏过的部分是：
“您从来不告诉我这么多呢。您今天对我真好，我真开心。我发誓，我决不会把您的秘密说出去的。”
“我相信。因为，有一种人是永远无法泄露秘密的。”
当康丝坦扎回到宫廷后，再不曾遇见那名成为她噩梦一部分的女子。或者，该将这个时间更往前推一些，从那天她听到二人秘密的谈话起，就再未看到过那位名叫玛丽的女子了。
因为，在那一天，她恢复了。
不只是眼睛，还有那遗失已久的记忆。
百感交集。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是不是真正的原意大利公主。一切的一切，现在都有了答案。
她苦笑：我是公主，可惜我不是意大利公主，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所追求我所渴望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
但是，我不后悔。
路易，既然你误以为我是露丝，那我就是露丝。
这是，我欠她的，但是我并不欠你什么，因此你没有足够的理由来伤害我。
无论我是谁，我都是你的妻子。
绝望中的康妮犹如抓住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你路易二世的妻子，巴伐利亚的王后！
* * *
经过几天的转车和赶路，王后和她忠实的侍卫终于安全抵达了这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秋日初升，唤醒了沉睡的农庄，一簇簇的黄白色小花掩映在宽大的叶片之下，在灰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
化名为玛蒂尔夫人的康丝坦扎打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子，呼吸着新鲜空气。左边，是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引水渠，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岗。她知道，那儿还有条银白色的小河，从这儿是看不到的。它流经这一带时放慢了脚步，更好地养育了一方水土，它就像一条宽大的白色波纹缎带似的向两面伸展开去。两岸是一排排高大的树木，那儿的林荫小道是骑马散步的好去处。
康丝坦扎对现在的恬静生活很满意，她对一些很小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有时候她会像个小女孩那样，在花园里追着蝴蝶嬉戏；有时候她就坐在草坪上，很久很久地凝望着一朵花或一株草发呆。
远远走来两个身影，那是庄园主的一对孪生儿子，他们十八九岁的模样，肌肉坚实，晒得黑黑的脸膛，深褐色的头发。他们骑着马，挺拔的身躯强壮而畗有活力，当他们行至近处，勒紧缰绳，朝二楼窗口那位美丽的少妇挥冒致意。康丝坦扎友好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离开了窗口。
孪生兄弟之一快活地吹了个口哨，朝他的兄弟说道：“嘿，比尔，我已经陪你来瞧过你的梦中情人了，现在，你该信守诺言，帮我完成我的家庭作业了吧。”
比尔红着脸，“我……我也不懂做，斯坦利，你为何不叫你的女友帮我们一把呢？”
斯坦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想，你更愿意去敲敲这里的门，让那位漂亮的女士帮这个忙。”他推了自己的兄弟一把，“去呀！块去呀！你看，我给你出了个多好的主意啊。还不快去？”
比尔闻言扭过头去，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松开缰绳，一抖，马匹迈开步子，开始小跑。
斯坦利摸了摸鼻子，讨了个没趣，跟了上去。
“我说，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追上去的斯坦利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言论，“我们家比这里的其他人家有更多的钱更多的马更多的奴隶，就算我们一个字不识，不也照样饿不死，再说了，比起那些书本，我更愿意上战场挥舞着刀剑拼杀。有哪个贵族是读书读出来的？嘿，我跟你说话哪。”他终于厌烦了自言自语，要求另一个人回应。
比尔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若你想去战场，有个现成的机会，哈布斯堡那一带不是正打得火热吗？而且，明年开春还有十字军的招募，你也可以去应征。不过，我更愿意呆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农庄过日子。我不喜欢战争，我想，你也该去教堂听听吉米神父的一些故事。”
“得了吧！”斯坦利嘲笑道，“你胆子小得跟个娘们似的。我敢打赌，就你这样，那位女士永远也不会正眼瞧你一眼的。”
比尔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瞪了对方一眼，随后一挥鞭子，加快马速，将兄弟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此时，房中的康丝坦扎并不知道她又多了个仰慕者，或者不止一个。如果她知道的话，也许会把窗户锁上也不一定，因为，她得保持低调，尽量不引人注意，要是真被敌对的人发现，随马车一路运来的那些兵器恐怕不够她保命的。
约翰已送来了几封信件，她现在就坐在桌前一一拆阅。其中有关于战场传来的消息，局势似乎渐渐往国王这边倒了，但由弗朗西斯为首的势力依然负隅顽抗，而且，哈布斯堡采用了最新最优的塔楼布局，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看样子，这场战事仍然胜负未分。
而来自王宫的消息表明，凯瑟琳正忠实地扮演着替身的角色，在王后称病的期间，隔上几日，就由安茹伯爵或他的夫人陪同，在花园里散散步。一来安定人心，二来做出王后依然在宫里的假象。
当然，体弱的“王后”散步期间其他人等是要暂避的，免得惊扰了她，使病情加重，这可不是谁都能承当的起的责任呢。所以，所有贵妇小姐们都只能远远观望着这个国家最尊贵无比的女人的一举一动，至于那些复杂的目光中所包含的各种寓意，就不一一列举了。
至于为何会挑上凯瑟琳，除了她体型和背影和康丝坦扎有些相似外，应该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原因，因为这等于是让凯瑟琳来承担被暗杀的风险。试问，有谁会乖乖任人摆布，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呢？康丝坦扎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既然她的丈夫没有告诉她的打算，那么，偶尔装装傻，也未曾不是一种幸福。
莱斯特侯爵的回信经过一番周转，也到了她的手里。他在信里告诉她维维安曾收到来自阿沙芬堡领主卢卡斯伯爵的信件，一看完信她就立即动身回娘家了，至今未归。康丝坦扎很担心，自从阿贝尔走后就一直迟迟不曾联系过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现在连维维安她也暂时联系不上了。
阿贝尔，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会有很不好的预感。求你，不要吓我，我的弟弟。
愿上帝保佑你。
突然，她一脸惊喜地拿起其中一封信，将其贴紧胸口。
他终于给自己来了第一封信！天知道她多渴望得到他寄来的信，她已等候多日，在她以为血腥的战场以及诸多原因让他将她抛诸脑后之时，终于收到了他的亲笔信。比起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他的近况，她更希望能听到他亲口告诉她。
康丝坦扎激动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深吸一口气，割开信封，用微微发颤的手打开了那张纸。
上面只有一句话：
“一切安好，勿念，自己小心。
——爱你的，彼得”
吧嗒。
一滴圆形的水渍在纸上晕染开来。
接着，又是一滴。纸上已干透的墨水欢快地吸收着养分，舒展着身体，溶化了。
她赶忙抹去脸上的眼泪，拿袖子擦着水迹，心想，自己最近还真是越活越回去，变得像小女孩似的多愁善感了。虽然来信很简短，但总比没有好，不是吗？而且——
她将视线移向末尾的署名，他称自己是“彼得”而非“路易二世”或者别的什么生疏的称呼，这已经够好的了。
是的，对她这个怪物来说，他已经够好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