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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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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人们的起身,王婷婷揉揉眼睛也醒了,正懵懵地环顾四周,突然看到孩子堆里一张兴致缺缺地冷漠小脸,高兴起来,甩着小胳膊挣扎着要从爸爸的臂弯里下来去找小伙伴。
“赵自华!赵自华!”
看着粉色小团子朝自己跑来,赵自华也开心了起来,随手折了路旁的蒲公英递给王婷婷,两个人蹲到一边玩去了。
“你们也来钓鱼呀!幸好我今天跟傅老师一起来了,不然今天就遇不到你了。要是童虎万锋黄靖他们也在就好了。”
赵自华一边拽着野草给王婷婷扮家家酒的做菜游戏提供原料,一边不以为意地回答,“这有什么好玩的,院长奶奶和小秦老师看着,哪都不能去。要是他们来了得闷死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偷听到星星姐跟院长说想带我们出去旅游呢,至少市里参观博物馆,院长奶奶也不让。每次都来这个鱼庄,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头朱星星已经推着轮椅上叫小海的孩子进了门。小海今年八岁,刚上完一年级,两个月前跟父母一起出了车祸,双亲不幸遇难,小海脊柱神经受损,双腿无力站立,只能坐着轮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本来二叔想领养他,管事的二婶却不愿意给家里增加一个出项。出院以后班主任问他愿不愿意去叔叔家,老师可以帮他再劝说劝说。小海涨红了脸把眼泪咽回去,说自己要去儿童福利院。小海就这样成为了福利院的新成员,休学一年。受到的伤害太大,到了福利院基本不说话,也不跟同龄人玩在一起,一个人坐在福利院的活动室里看着窗外别人做游戏。
朱星星听院长说了,在十一头两天把秋收季的扫尾工作做完,就提议带孩子们出来散散心。福利院的出游活动一般都是在较近的北山,院长弟弟的农家乐里,池塘不过半米深,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有太大危险。朱星星也没办法,七年前院长带队去过河边野炊,当时就出事了。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孩子默默离开大家的视线,到上游堤坝里去游泳,溺水死在了河堤上。这事一直是院长的心病,说什么也把孩子安全放在了第一位,宁愿拘得严一些也不让孩子们去有安全隐患的地方。
“小海,我们去池塘边上看鱼儿好吗?”朱星星蹲在轮椅侧面跟孩子平视,耐心地哄他。视线又看向还提着一只草鱼的傅傲清等人,“你看,学校的老师们刚刚钓了好大一条鱼呢!咱们去看看?”
小海还是不说话,也不点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傅傲清的方向,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朱星星看他似乎有点兴趣,站起身来推着他朝鱼塘边上走,笑着说:“走喽!我们去看鱼儿啦!”
校长和王老师看朱星星走了过来,也跟她打招呼。小海他们有些印象,也跟孩子说了几句话,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傅傲清看到朱星星心里还有点别扭,也不好说什么,朝她点了点头:“带孩子们来玩?”他觉得她有心了。虽然知道有些企业家会做些慈善活动,公司也会捐点物资,作为一种宣传。但看她是一个人参与进来的,没有下属跟着,是真的花时间陪孩子,还是难得。他忽然觉得朱星星真是一个难懂的人。她世故圆滑,有时又像孩子一样天真,当你相信她之后,又会掉入她捉弄人的陷阱里。而现在她又以这样善良的角色出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傅傲清多看了两眼她不厌其烦哄一个拒绝跟她交流的孩子的侧颜。未施粉黛的素颜让人生出几分亲近感,直发拢在耳后,微微几根碎发垂在额头前,长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交缠又分开,让本来就不小的杏眼显得更大。小巧的鼻梁弯起一个柔柔的弧度,玲珑的鼻尖下嘴角上翘,微笑着跟小海说着什么。
这样一张无害的脸,谁都会亲近几分,怎么会想到内里是个难以捉摸的灵魂呢。
朱星星单方面跟小海商量好,他们也参与到钓鱼的活动中。她正要去前台领渔具,校长说他不想钓了,跟院长到坝子里看孩子去。王老师也说一起去,刚好可以照看在那边玩的王婷婷。于是就剩下两套渔具,朱星星上好饵,握着小海的手教他把鱼竿。小海刚开始有些抗拒,又忍不住孩子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握了一会,朱星星看他没了力气,鱼竿往下垂,孩子也咬牙不吭一声,轻轻接过,把鱼竿放到轮椅上固定好,又问小海这样行吗,小海垂着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朱星星才在他旁边坐下,摆弄自己的鱼竿。
傅傲清在她旁边看着,本想上去帮忙,看她自己搞定了,也没说什么,三人沉默地坐在鱼塘边盯着自己的鱼漂。
朱星星坐了一会,似是有些无聊,侧过头看了傅傲清一会。傅傲清感觉到身旁的视线,回视着托腮的女孩,不知她要做什么,等她开口。
“傅老师放假没回家吗?”
“没有。”
她大概想起小海这学期开始休学,没有见过傅傲清,又向小海解释了几句,介绍他。小海还是低头摩挲着鱼竿,没什么反应。
沉默了一会,她又开口:“这段时间秋收很忙,我都在村里验收,要不就在市里谈生意,所以遇见您的时候少。”
“挺好的。”
朱星星笑了。是她有生意忙挺好的,还是见不到她挺好的。自从上次把他惹急了,他就不会跟她客套了。朱星星觉得挺有意思,这个人就是面冷心热而已。
“傅老师今天遇到我是不是很意外,”她放松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笑着问他,“毕竟在您眼里我应该不是个善人。”
傅傲清没动,斜眼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水面,似乎在考虑措辞,但一会就放弃了,直言道:“是有一些。”过了几秒又补一句,“你人不坏。”
身旁的女孩乐了,悦耳的笑声传到傅傲清耳朵里,他有些尴尬,耳朵开始泛红。
朱星星余光一直在注视着小海,看他一边自顾自地玩,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关注旁边两人的交谈,心里有了底。她状似无意地说起:“我和福利院颇有渊源,所以每年都会找时间陪孩子们玩玩。”
“我也是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傅傲清很是震惊。他只知道这个女孩是镇里长大的,但她漂亮又聪明,性格看起来很开朗,见人三分笑,社交上游刃有余,还以为是被像王婷婷那样有女儿的家庭娇宠长大的。
朱星星看他很惊讶,回过神来正准备说什么,抢先开口:“谢谢你的心意,但不用安慰我,我从小就都明白。”她看两边的一大一小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无奈地笑笑。小海的鱼漂上下跳动着,她赶紧起身握住小海的手,一起合力把鱼竿拉起来,发现鱼跑了,鱼饵被啃了一半。她重新给小海装饵。手里不停,一边开口道:“我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10岁了,算是个大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价值判断。”
重新把鱼线抛下,她才又坐下,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父母都不是同镇人,是C市另外两个县的。我爸爸从C市教育中专毕业后分到同镇第一小学任教,妈妈也是卫生学院毕业后分配到镇卫生所的医生。那时候交通很差,学校也没有条件办宿舍,很多从村里到一小上学的孩子都需要走上三四个小时来上学。我十岁那年的七月,从镇里到李家村的路被山洪冲断了,爸爸留了几个孩子在我们家住了几晚,等雨小了,才把他们送回去。就在路上出的事。有一条小河的桥在暴雨中被冲断,我爸爸和另一个老师背孩子过河。我想他们已经很小心了,当时河水不算急,但在这段时间里上游的一段拦水坝突然崩断了。”
朱星星停了一会,才继续说:“孩子们都有惊无险,听说我爸爸把最后一个孩子托给同事之后脱力抓不住竹竿,就这样消失在浑浊的山洪里。我妈妈伤心欲绝,吃不下也睡不好,在出诊途中精神恍惚掉下山壁,送到市里没能抢救过来。”
朱星星看小海似乎感同身受,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她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又说道:“后来我的经历和小海很像。我父母都是各自家里最小的孩子,老一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姨妈想照顾我,可是姨父不同意。我也不愿意给别人家添麻烦。”
“而且,我有过和睦的家庭,10岁的孩子早记事了,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两个人这样真心真意地爱我,与其寄人篱下,不如一个人过。福利院总不会让我吃不上饭读不起书。但我彻底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一天天混日子混过了一年。六年级的时候,福利院来了一队人,说是市里的什么公司,给小朋友们送了很多东西。领头的阿姨剪着干练的短发,指挥人一箱箱往院里搬东西。看起来神气极了。”
朱星星用手指给小海擦擦脸,拂去他流下来的泪珠,轻柔地说:“我很崇拜她,因为她能用她的能力给福利院做贡献。我跟在她身后,她去哪我去哪,最后还跟上了车,他们回去的路上开了半路才发现我,把我送了回去。阿姨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跟着她,我说我也想做她那样的老板,那样我也能给福利院送东西了。所有人都笑了。她告诉我,那就一定要好好上学,到了大学学管理,开自己的公司。我们约定好每个学期的成绩单都让院长寄给她,她也会给我写信。就这样我满分考上了县一中。”
“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着急长大。读完大学还需要十年,我等不及。放假的时候我会做点小生意,那时同镇的旅游还很火,暑假有美术学院的学生过来写生,我就在他们常去的地方卖草编的扇子和绿豆汤。寒假的时候情人节我会跟镇里种花篱的人买一些玫瑰坐车到市里去卖。每逢高中开学,我会提前去市里的批发市场买住校要用的生活用品,回县一中等他们和家长报道前在学校附近推销。类似这样的小生意,每时每刻我都在找机会做。也算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到了S大,学校的资源和平台很好,就顺理成章地做成了真正的第一笔生意,有了自己的公司。”
小海突然抓住了朱星星的袖子,“我知道,你赚了钱就给镇里修路,还有水库。福利院现在的楼也是你修的。”语气里带着些崇拜。他又低下头,很难过地小声说,“可是我不知道你也和我一样……”
“我们无法决定活着会遇到什么事,但可以决定是否要好好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朱星星听到小海说话,也有些喉咙发苦,她空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你明白吗,小海。只要你愿意,会很有多人帮助你。但你首先要自己做好决定。”
小海又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傅傲清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看着她和小海对话,心里有些发疼。很多他觉得看不懂朱星星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释。她说她不需要安慰,他也不想为了自己好受给出一句“对不起”“很遗憾”来带过别人沉重的回忆。他家庭美满,父母和四个老人都宠着他,家里也颇有些家底,在音乐上崭露头角之后一直都是上最好的学校,去条件最好的地方比赛,27岁前从没经历过失败,那时性格傲慢挑剔,还有些二世祖的脾气,能对他真心相待的朋友极少。他想如果他是朱星星,可能从10岁开始他就已经废了,何谈帮助别人。他有些心疼,又突然很庆幸这是朱星星。可是以他的立场,什么也没法说。
院长和校长在屋里开始招呼他们入席开饭,两个大人收拾了渔具,傅傲清一人抱着三人的工具,朱星星过去推小海。小海抬头定定地看着朱星星的眼睛,想开口却又害怕什么,“我也……能做到吗?”
朱星星蹲下身来,郑重地回答他,“那你先要达成第一个目标,去市医院做一年康复训练。你有康复的希望,但这个过程会非常苦,你自己想站起来吗?”
“……我想!我想!”小海自己用袖子擦擦眼睛,用力点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星星姐。我会坚持。你一定要来看我,好不好?”
朱星星跟小海拉了钩,又约定了送他去市里的时间。吃饭的时候小海看起来整个人放松多了,也开始自己夹菜,跟小朋友好好说话,有时还会轻微地抿唇笑一下。他笑起来很可爱,两个酒窝显出来,虽然只有一瞬,跟他聊天的小伙伴也很开心。
饭后,小朋友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做游戏,男人们在一旁喝茶,院长和小秦老师在给孩子们削水果。傅傲清帮忙安顿好孩子,在大厅里没有看到朱星星的身影。他走出去,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的草坪上仰头看着夜空。同镇的空气很好,晴天的夜晚星星布满天幕,有时还能看见璀璨繁密的银河。
傅傲清走到她旁边坐下。朱星星回过头看他,笑了一下,指了北斗七星所在的方向,“快看,大熊座。”
“哪儿?”
“就那儿。”
傅傲清还是疑惑,自然地往她旁边靠了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怎么看出是个熊?”
“看不出来。书上说的。”
“……哦”
靠得很近的两人对视一眼,朱星星看着傅傲清困惑又无奈的眼睛,笑出了声,傅傲清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嘴角上扬。
“我今天说的,你别难过。”
“你的经历,安慰我做什么?”
“钓鱼的时候看你都快哭了。”
“我没有!”
“不承认啊。”朱星星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侧头看着他,印出光彩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我早就发现了,傅老师的共情能力比我们普通人高一些。”
傅傲清和她对视了一会,狼狈地移开视线看向星空。
“……你怎么知道”
朱星星也跟他一起看起了星空,“你的心病也和这个有关吧。”
……她怎么知道
傅傲清心里一跳,撑在草地的手掌往里收紧,又放开了。
她没追问,却轻拍了他的肩,“我大概也算是有些幸运,家里出事的时候还小,彻底崩溃很容易,但是接受现实重新开始也很容易。一旦内心世界重塑,很难有什么困境能再真正绊住我。”
她又凑近了一些,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和秋天的夜风一样温柔,“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好吗?”
“好。”
满天繁星下,他在以璀璨星空为名的女孩身边,被她温柔注视着,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