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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如烟,旧人如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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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议政结束后,成师没有进书房,也没有下村走访,甚至都没有带沈弋,一个人策马往云台山的方向奔去。
晋侯姬伯派来辅佐曲沃君的姬栾宾看见了,疑惑道:“成师这是要去哪?”
“回栾公,曲沃君是去看夫人了。”沈弋望了望云台山的方向,
姬栾宾本是晋靖侯庶孙,算起来还是成师的祖辈了,只是二人年纪相仿,众人便尊他一声“栾公”。成师受封曲沃君,朝中以大夫师服为首的老臣们觉得不妥,晋侯这才请姬栾宾去曲沃,名义上是说辅佐他,实际上是让他看着他。
“他身为曲沃君,一个人单独出去是否妥当?”姬栾宾皱眉道。
“栾公放心,云台山只在城东三五里范围之内,曲沃君经常去的。”沈弋不便跟他说太多,又点了几个从翼城带过来的人吩咐道,“你们几个照旧,远远跟着就是。”
姬栾宾心中存疑,不过自他到曲沃的这几年看来,境内治安不错,百姓乐业安居,便也不再多问。
成师一口气奔到云台山顶,看着天边的云雾和脚下的山川,觉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中都有千旻的味道。
文侯十年,申国联合犬戎攻打王都镐京,杀死周幽王和太子伯服,诸侯拥立前太子宜臼为天子,佞臣虢石父却令立公子余臣为天子,周朝出现二王并立的情形。祸不单行,久经战乱的镐京又历经了几次天灾,太史伯阳父言王都命脉亏损,若想大周免于灭亡,需迁都避祸。然周王室在经历了多年内战之后,力量薄弱,晋文侯便会同郑侯、秦侯等诸侯合力护卫天子完成王都东迁。自此之后,天子对文侯多了几分信任和依靠,晋国在诸侯国面前威望大显。
文侯二十年,在天子的授意下,晋文侯协同诸侯杀死另一个“天子”周携王姬余臣,结束了周王室长达十年的二王并立局面,完成勤王大业,晋国的地位再一次提升。然而也正是在那一次勤王过程中,千旻死于非命。
成师倚靠在山头的大松树底下,他很后悔当初临行前没有安顿好家人,周携王的探子深入各诸侯国,想在诸侯国内掀起动乱,好叫勤王的队伍分心,进而逐个击破。侯府戒备森严,他们没有得手,而成师喜欢听各类奇人异事,他的公子府一向自由松散,前厅是开放的,由得各位过客在此歇脚聊天。千旻入府以后,虽加强了后院的巡防,但终究难与侯府媲美,探子们潜入公子府,为着不伤害成师的孩子们,千旻主动外逃引走追杀队伍,直到一处悬崖边。据前来营救的侯府卫兵描述,他们到达悬崖边时,班夫人已经跳下去了,山下陡坡湍流,甚至找不到尸首。成师随兄长凯旋,回来看到的却是满府白帐。后来成师只要到一处高山,便会想起千旻,只要想起千旻,便会去寻一处高山。
“我征战沙场多年,战士们战死尚且有英烈之名,你却是为着我的不防丢了性命,我说要保护天下万民,却连家都护不住,连身边人的安危都顾不到……想来多可笑啊,新婚夜我说要一辈子护你周全,你果真遇到危险时我却丝毫不知,我如何保护你?又凭什么保护你……却是让你为了保护我的亲人挺身而出,我真是没用……”
成师一拳砸到树干上,树叶簌簌落下。
“昨天看到新人成婚,我好想你,咱们成婚的时候可比他们热闹多了,千旻,我欠你太多,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让我补偿你好不好,千旻,千旻……”
成师扯着自己的衣裳,有眼泪落到衣襟上。
“你给我做的衣裳我一直贴身穿着,破了也穿着,将来去见你也要穿着,上头都是你的味道,穿着它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咱们的孙儿称儿十三岁了,跟他爹一样,学问骑射都很好,比姬伯那小子小时候强多了……姬伯为君不善,我想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将来,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如果你在,你会支持我吗?”
可能是年轻时候强硬惯了,老了老了反而变得忧愁爱哭起来。直到说累了,成师方才起身,站着吹吹风,闭上眼感受着风里的气息,心境渐渐平复。
“出来吧。”
后头走出来一个黑衣人,在成师面前跪下:“付峥拜见曲沃君。”
“近来翼城可有异象?”成师也不转身,直接问道。
“禀曲沃君,大夫师服又病了,晋侯提拔了潘父做大夫。”
“潘父?”成师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人的信息,“此人不过是小吏出身,怎的晋侯突然看重他了?”
付峥回禀:“晋侯好美色,潘父寻来的美人很合晋侯的心意,想必是因此提携。”
成师点点头:“这倒像他姬伯能做出的事,还查到些什么?”
“潘父是曲沃人,他已向晋侯上表,说离家多年未归,想回乡祭祖。”
成师想了想:“只是祭祖这么简单?”
“据可靠消息,潘父已收购了祖宅周边的土地,想建立宗庙。”
不过是晋升为大夫,就要开坛立庙食后世香火么?看来又是一个追逐名利富贵之徒。
成师道:“想来那些土地并不是收购的,而是强抢的吧?”
“曲沃君英明。”
“可我近来并没有听说相关事宜,可见他在曲沃已经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了。”成师分析,“若是与此人交恶,只会给我增添麻烦,若是能拉拢他,说不准还能有用得到的地方。”
远处的几个侍卫现身了,曲沃君看了看天色,吩咐道:“你继续回去探查,有什么情况及时与沈弋联系。”
付峥领命,见他消失在山野间,为首的侍卫方才走上前来回禀:“曲沃君,沈先生说栾公起疑,叫曲沃君留意。”
成师点点头,翻身上马,朝城门奔去。
沈弋从外头进来,递上一册情报,道:“昨日接到的消息,楚国熊通杀死楚国世子,自立为楚侯。”
成师摇摇头,叹道:“宫廷政变,王室争权,这样的动乱从来就没停过。”
沈弋分析道:“熊通势力太大,又喜好招纳贤士,朝中许多旧臣都站在他那边,楚侯蚡蝐薨逝,他代为执掌朝政,怎会想交权给那位世子侄儿?”
“话虽如此,终究是小宗上位,于礼不合。”成师眼里有些落寞,轻声道,“有些东西是生来就注定的,比如嫡庶,比如长幼。”
沈弋走到成师面前,低声道:“曲沃君不必自怜,小宗当政从来不是玩笑,不说远了,殇侯不就是小宗出生的吗?”
呵,说起来,“殇侯”这个谥号还是自己的兄长亲自拟的,听起来多么的讽刺啊!
想当年,父侯薨逝,叔父夺权,逐杀世子,自立为君,跟楚国现下的情境是如此相似。晋国的结局是世子复位,他楚国熊通会是何结局还未可知。
“世人眼中,小宗当政总不是正道,当年殇侯是如此,如今楚国也是这样,谁知道这个位子他熊通还能坐多久?”
沈弋知他越不过礼法这一关,劝慰道:“恕沈弋直言,楚世子孱弱,熊通有谋略、有勇气、有识人的慧眼,因此他胜了。殇侯不如文侯仇有胆识、有胸襟、有隐忍的毅力,因此殇侯败了。这些都和大宗小宗无关,只和为君者的本事相关,百姓们自然愿意拥戴惜才爱民、能为他们谋福祉的君主,嫡庶不过是为了维护宗室嫡长子继承制的手段,若是有为的小宗和无为的大宗,定是立贤者方能利国利民,沈弋斗胆预言,立贤终会取代立长,公子们公平竞争,不再自苦于出身,为君者,应当由贤者出任。”
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成师心坎里,这么多年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尤其是他的侄儿姬伯继位以后不思进取,不善朝政,取而代之,未尝不可。
成师又想起一事,问道:“栾公他,可有说什么?”
沈弋摇摇头:“探不到他的心思,我会再试的。”
成师叹了一口气:“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于我将大有裨益,就算是得不到,至少也不能叫他站到姬伯那边。”
沈弋小心问道:“可需要做些什么?”
成师摇摇头:“说到底,他也是小宗出身,抡起辈分来连我都要尊一声‘叔祖父’,如今却被姬伯指派来去的,他虽然于宗教礼法的问题上固执些,总归是知人心冷暖的,再给他些时间吧。”
沈弋点点头:“这几年曲沃君的治理之法他都看在眼里,按理说早该起疑了,可到如今翼城都未有动静,想来栾公还是偏向咱们的。”
“他不说,咱们也装作不知便是,他在这里还跟从前一样,食邑位同曲沃君,叫下头的人更加勤勉尊敬些,但也别放松了心思,有什么及时来报。”对于沈弋的说法,成师不置可否,在姬栾宾明确表态之前,他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他。
沈弋领命出去,成师拿起那册楚国的情报,反复琢磨了许久,又在手心里攥了攥,方才将它投入火盆之中,火苗迅速蹿起,成师的眼里仿佛也升起了一团火,将册子舔成灰化成青烟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