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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这一夜,槐树胡同里的师徒都没合眼。
      苏玉川睁着眼望着房梁,心里头沉沉的压着,他知道今儿晚上的话伤到师父了,可他不后悔说出口。
      师父为什么要回北京,为什么要让二师哥在北京的戏台子上唱戏,不是一样的理儿吗。说是不想埋没了谁,可说到底也还是为了挣个名,挣一份前程。
      就瞧长乐班的那些人,对着他们与对着金凤鸣,完全是两张面孔。
      话,远不如世道伤人。
      “师哥,我知道你没睡。”苏玉川依就望着房梁,声音冷冷的。
      盛玉章背向着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他也是一直没合眼。
      “我知道,你一直最听师父的话。可这回,你得听我的。…咱们不声不响的进了北京城,不能不声不响的没在这儿。人家给了咱们人情,咱们得领,不能不识抬举,咱们是唱戏的,没那么清高,得活下去。”苏玉川不似在商量,却像是在嘱咐。
      盛玉章没应,只是默默的叹了一声。苏玉川说的道理他都懂,可师父的心他也不能不顾,除了叹气,盛玉章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现在他只恨自己性子太软弱,不能像师弟那样果断。
      第二天一大清早,谁也没再言语,只是该练功的练功,该吊嗓的吊嗓。盛小年没出屋吃早饭,苏玉川让娄玉奎把早饭给送进了屋里,去收拾的时候,却见师父也没动过筷子。
      约莫快到晌午了,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戏园子那边是去还是不去,昨天末了也没能得个断言。
      “我去请师父。”
      谁也没料到这话会是盛玉章先说出口。他看了看苏玉川,转身往盛小年的屋里去了。
      一会儿,盛小年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小厅里等着的徒弟和乐师,只轻声说了句,“去吧。”便转身回屋了。
      大伙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盛玉章对着师哥师弟笑了笑。
      到了三庆园,还是和往常一样,该上妆的上妆,该对弦儿的对弦,戏照唱,日子照过。
      事情说开了,三个师兄弟第一次见了容陨芳,在三庆园的后院小楼上,同见的还有东家杨清儒,他俩坐在堂上,到是般配的一对。
      苏玉川不禁在心中叹道,这杨老板与师父同是一般年岁,可看起来却真是差了十岁模样,他清瘦精神目光如炬,可他们的师父盛小年却两鬓花白,眼中尽是被世态炎凉磋磨过后的黯然。
      南来北走,看尽脸色,世道于他们这样的人,也是多了磨难,少了悲悯,想来这老天也是欺软怕硬的吧。
      日子推磨似的过。
      戏园子外头,给盛玉章的花牌还是日复一日的送着,从来不曾间断,戏园子里头,听戏的人也是一波一波的往来。
      长乐班也好像消停了些,没再找苏玉川他们的茬儿,只是不知怎么的,一个个的越发的摆起谱来,白蕤更是来戏园的时间越发迟了,到像是要学人家金九爷,拿的严,不响锣不到场了似的,为了这事儿戏园掌柜没少跟他们班主争执。
      后台闲碎话多,苏玉川也听了几耳,大概就是白蕤好像搭上了一个大官,天天的车接车送,后头还跟了个照应茶水的丫头,派头到是越来越足了。
      相安无事的日子,总有人觉得没味儿,便就要掀起些风浪来才顺遂。
      五月初,北京城里出了场大乱子,起因是巴黎和会上拒绝了中国提出的废除殖民,取消二十一条的提议,并把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
      3000多名大学生冲击军警,火烧曹宅,连驻军都出营镇压了。接着一个月,又是罢工又是罢课,街头巷尾都是巡警,弄的人心惶惶。
      戏园子也有半个月没有开锣了,这么乱的时候,谁还来听戏呢。
      无非必要,盛小年不让徒弟们出门乱逛,只关了门在家该练功的练功,原以为不去沾惹就不会有事,可一晚,报丧似的拍门声却带着一场灾祸而来。
      盛小年被抓了,罪名是南方政府的奸细,鼓动作乱,传递军政情报。
      这个罪名连是个什么意思昇平班的人都不明白,更别说犯了这罪了。可那些来抓人的警察哪里是会听理的,把上前阻拦的人打了一通,不由分说的就把盛小年押走了。
      几个小子们伤了些皮肉,娄玉奎伤了胳臂,苏玉川急急找了大夫来瞧,还好胳臂没断。隔天大早,嘱咐人照应着娄玉奎,苏玉川和盛玉章就去了三庆园。
      他们俩能想到的只有去求容陨芳了,可惜不巧。四月底,杨老板就带着她去保定了,这下苏玉川他们就更没办法了,这偌大的北京城,无亲无故,能指望的人一个也没有,去警察局也是被人挡在外头,连师父的面儿都见不上。
      几日下来,人都熬瘦了一圈。
      苏玉川知道罗管箱的侄子罗运成还算是吃得开,便给了他些钱,想托他去寻些关系,把人救出来自然不容易,可至少也能见上一面。
      罗运成果然有些办法,使了些钱买通了一个保安团的哥们儿,苏玉川和盛玉章这才能乘夜去巡捕房看一看盛小年。
      盛小年被关在牢里,整个人都憔悴了,刚进牢里那几天还被打了,这会儿身上还叠着伤呢。盛玉章看着满身是伤的师父,心里越发的难过了,苏玉川则是气恼,他想不通,像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怎么就被扣上这不明不白的罪名了呢。
      盛玉章给牢头塞了些大洋,求他照应盛小年,牢头看他们这样子也不像大恶之人,只是现在时局乱,每天抓进来的人两双手都数不过来,他也不好总照应谁,总之收了钱,最多就是不难为盛小年便是。
      临走的时候,正好遇到驻军押了几个学生进来,个个都被打的昏死着拖着进来的,苏玉川看着那些押人的驻军,他们的军服和严久钦的一样。
      忽地,苏玉川心里有了盘算,他们在北京城除了认得杨老板他们,还认得陆少爷和严久钦啊,瞧那押人的驻军个个傲气的很,警局里的对他们也是恭恭敬敬,想来驻军是要比警察高一头的,那要是去找严久钦,应该是能盯些事儿的。
      苏玉川让盛玉章照应着家里和师父,他自己连着几日去找严久钦。可去了几次陆府,可人家连门前三丈都不让靠近,可除了这儿他也没地方再去找,只好天天来等,一等便是一天,苏玉川在外头等了几天,也见不到严久钦。
      再这样等下去,只怕还没找到严久钦,盛小年就要死在牢里了,苏玉川急的挠心,可他告诉自己越是急,越不能乱,师父还等着他找人去救呢。
      苏玉川静下心想了个仔细,那天严久钦带他去吃白水涮羊肉,那家伙计和掌柜跟他那么念熟,他那天还说了照以前的上,想来他应该是常去的,想到这儿,苏玉川又急急的往铜锅店去了。
      问了掌柜,严久钦确实是熟客,就因为是熟客,掌柜的自就更不能乱说,敷衍了两句就让伙计打发苏玉川走。苏玉川认得那个伙计,就是那天上菜的,于是他把他拉到了店旁的小巷里,从怀里拿了两个大洋塞进了伙计手里。
      “小哥,求求您,告诉去哪儿能找到他。我等他救命啊。”
      那伙计看苏玉川是真着急,也看在那两个大洋的份儿上,想了想,一脸为难的凑近了说道,“你去东交民巷那儿找找,严大爷常去那洋人的俱乐部,兴许能碰上。”
      苏玉川谢过了伙计,叫了辆黄包车往东交民巷胡同去了。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夜色笼罩着北京城,军警还在街口把防着,车夫拉着苏玉川一路跑着到了胡同口。
      苏玉川给了车前,站在这陌生的地方,这里和街上的情形一点儿也不同,来来往往的都些洋人,男的女的搂搂抱抱,还有的在亲嘴儿,苏玉川收了眼睛不敢看,低着头往前走。
      苏玉川也不知道伙计说的俱乐部是个什么样子,就看到那儿有一处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有洋人也有中国人,门口还站了两个穿洋装的洋人,给人开门。天又黑,地方又没来过,苏玉川不免有些紧张,就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就算严久钦不在,也能找个人问问。
      可刚走近就被那两个洋人挡在门口,他们嘴里叽里呱啦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劲儿的把苏玉川往外推。
      进也进不去,他们说的话也听不明白,苏玉川只好在门外等,想等再进出个中国人,找人家问问,这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进进出出的只见洋人不见中国人,可把苏玉川愁死了。
      他一整天没吃没喝,又急又愁,这会儿站了的人都发虚了。
      “……今儿,这么早就回?”
      “不回?不回,去哪儿啊?去你那儿?跟你睡一屋儿?”
      “睡就睡呗,又不是没睡过。”
      苏玉川本来靠在墙边儿,一听到声音整个人都有了精神,又生怕自己听错,往前走了两步,寻着声音仔细的分辨,真是严久钦。
      严久钦从那个洋人的俱乐部里走出来,今儿穿的是便服,苏玉川差点儿没认出来,只见他有点儿踉跄,身边一个小哥儿,两个人紧挨着,也不知是人家架着他,还是他搂着人家。
      严久钦和那人往俱乐部旁边的小巷子走了过去,苏玉川急忙跟了过去想喊他,却只见他们走到了一处背光的地方,严久钦猛的把那男孩子拉到了眼前,低头亲了下去。苏玉川被吓的怔在了原地,全身发麻,脸都麻的没了表情。
      “瞧够了吗?”
      严久钦勾着那小哥儿的下巴,拇指在他唇上抹了一下,转头看向了愣在了一旁的苏玉川,笑着问道。
      “认识?”小哥儿浅笑着问了一声,却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撞破后的惊愕。
      严久钦没说话,只是转脸对他笑了笑。
      那人看了一眼苏玉川,只一眼便收了目光,踮起脚贴在严久钦耳边说道,“我进去了。…你忙吧。”
      说着,他转身往苏玉川那边走了过去,却瞧也瞧他,便径直向俱乐部走去了。
      严久钦晃晃悠悠的走到苏玉川面前,乘着那大半个头的身高,垂眼看着他,“找我?”
      苏玉川已经了回了神,点了点头,“找你救命。……我师父被抓了。说他是南方政府的奸细,鼓动作乱,传递情报,可我师父怎么可能是奸细,我们连南方政府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啊。”
      严久钦一边听着苏玉川说话,一边靠在了墙上点了只烟,脸上淡淡,满是不在乎,吐了口烟,冷笑了一声,“就为这个来找我?找到这儿来,费了不少心思吧。…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
      回的冷淡,半点转还的余地都不留。
      “我求求你,救救我师父。”苏玉川真的没办法了,他伸手拉着严久钦的衣袖,手是冰冷的,还微微的颤着。“我认识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你有这个本事,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师父。”
      严久钦抽着烟,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为事儿求上门的从来不只一个苏玉川,比他会哭会闹的大把。
      “谁抓的你师父?”
      “白腿子。”
      严久钦像听了个笑话,笑了笑,把烟头扔了,“我可没听说,警察还管抓南方政府的奸细。……哼,你们这是得罪谁了吧。”
      苏玉川不禁皱紧了眉头,可这会儿他脑子里乱的很,也想不起到底有谁能这样的害他们,可无论是谁,他相信严久钦都一定有办法,只不过,严久钦不会白帮他。
      苏玉川跟着戏班,看过太多人的嘴脸,从来都是仗义相助的少,施恩望抱的多,到也没错。严久钦是什么样的人,苏玉川不傻也不瞎,怕是个收尸也要脱皮卖骨的,怎么可能平白帮忙。
      苏玉川心里不禁往自己身上算,有几斤几两,算着算着不免又想到了那日严久钦的话,“凭什么?”
      人活在世上,总有点儿还能掂量出斤两的东西吧。
      “你帮帮我,我什么都答应你。”苏玉川横了一条心,凝神看着严久钦,他的眼睛像有钩子似的把严久钦的魂往自己这儿勾,放轻了声音,小声儿的问道,“我,比他,如何?”
      那声音,那眼神,像是撩在痒处的浮羽,轻轻一划,酥麻入骨。
      严久钦幽幽的笑了起来,眼睛里像是藏了蛇,游移着吐着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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