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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透过玻璃,看着车窗外的景,苏玉川出了神。自从进了北京城,除了槐树胡同小院的一方天空,也只有去三庆园的一条路,沿街的人来人往,热闹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呢?苏玉川一直也没想明白。
      跟着师父走南闯北,那时候天天想着能有个落脚的窝,不用没根似的漂泊,如今终于落下了,可心还是空落落的。
      严久钦瞄了他几眼,见他出了神,便没有跟他搭茬儿。最近城里还算太平,任上没什么事儿,他闲着无聊便想找点儿有趣儿的,不知怎么的头一个就想起了苏玉川。
      前儿,赵管家还问陆辛武花牌的钱该怎么向二太太报账,严久钦无心听到了,才知道这陆少爷不声不响的给盛玉章送了大半个月的花牌。
      盛玉章怎么入了陆少爷的眼,严久钦自然心里有数,只不过凡事不说破,这是严久钦的处事之道。还是那句话,不过一个戏子,一个玩意儿,哪能当真。
      “一会儿,带你去吃白水涮羊肉。”
      “不去。”
      苏玉川还是那般的提防严久钦,总觉着他这个人吊儿郎当不正经。
      “请你还不去?面儿挺大呀?”严久钦冷冷一哼。
      苏玉川听出他话里的编排,嗔道,“军爷,您别请我,我受不起。……您送我去铺子里取了行头,我自己回去。谢您捎我一程。”
      严久钦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戏子还来劲了,嘴角一挑,脚底油门踩到底,不由分说的就往铜锅店去了。
      苏玉川拦也拦不住,嚷嚷他也不听,只得气鼓鼓的随他去了。
      看铜锅店掌柜的样子,严久钦是他这儿的常客,见着他便领他到了一处清静的小包间。
      “呦,这位是?”掌柜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苏玉川,看的他着实难受。
      “照以前的上。”
      严久钦这话一说,掌柜的便收了眼神没再多问,退出了包间。
      “你们在三庆园唱戏,听过金凤鸣的戏吗?”严久钦一边给苏玉川倒上热茶,一边闲聊似的打听。
      反正已经进了店了,苏玉川也不跟他客气了,该吃就吃,反正吃不死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道,“当然听过。”
      严久钦见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又问道,“你得罪了一个小白蕤,不会又得罪了金凤鸣吧?“
      苏玉川朝他翻了个白眼,“我谁也没得罪,是那个白蕤得罪小爷我了。”狠话说完,神情便又暗了下来,怏怏的说道,“金九爷,人家哪里会瞧我啊。”
      “想成角儿?”
      “废话。唱戏的哪有不想成角儿的?……可我有自知之明,人家九爷唱的好,功架也好,能文能武,而且,捧他的人都快排到前门外了。我哪比得上。”
      苏玉川说的到是真心话,这么多年了,他也只不过是草台戏班的二路角儿,连个担正的机会都没,更别说跟金凤鸣这样的头牌正生比了。
      “角儿,光靠唱,是唱不成的。”
      严久钦说着,凝神看向了苏玉川,眼睛里好似有话。
      苏玉川皱了皱眉,严久钦笑了起来,这一会儿伙计把铜锅端了上来,加好了木炭,把上好的雪花羊肉也摆上了桌,笑着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严久钦夹了片雪花羊放在滚水里涮了几下,肉从红变成了白,他夹着放进了苏玉川的碗里,帮他加了一勺子麻酱,“趁热。”
      苏玉川拿起筷子,就着酱把肉吃进了嘴里,确实好吃,肉很鲜嫩而且没什么膻味儿。
      严久钦笑了笑,自己也涮了一片吃起来。
      “这一片雪花儿羊,再好也是生肉,在铜锅里涮好了,还是没味儿,得蘸着酱,入了口才是好东西。”
      严久钦说的,苏玉川听着是话里有话。
      严久钦吮了一口酒,笑道,“角儿啊,都是捧出来的。”
      苏玉川夹了一片羊肉看了一会儿,他自然知道角儿除了唱的拔尖儿,还得有人捧,可这捧角儿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的上的。
      “给我师哥送花牌的,不会是你吧?”
      苏玉川这一问,差点儿把严久钦说呛了。瞧他这样,苏玉川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可总觉得严久钦是知道的。
      严久钦看他那一肚子心思的样子,笑了笑,“小泼皮,现在想不明白没事儿,只要到了节骨眼儿上,想明白了就成。”
      “我想成角儿,你捧吗?”
      苏玉川忽的来了这么一句问,严久钦愣了,转眼看着他,他到不似在说笑。
      严久钦放下筷子,低头笑了笑,又转头对苏玉川笑了笑,说道,“你当捧个角儿,是吃顿白水涮羊肉啊?…再说了,我凭什么捧你啊?”
      苏玉川看着严久钦的眼睛,严久钦就觉得他的眼睛里像是长了钩子,要把人的魂都勾走了似的,不由的收了眼睛,拿起筷子夹了片雪花羊涮好了,搁到了苏玉川的碗里,头也没抬的说了句,“快吃吧。”
      蓦地,苏玉川朗声笑了起来,严久钦见他笑的那个欢,不由的皱了眉。苏玉川笑罢,浅浅的说了声,“逗你呢。”
      说着,垂眼夹起羊肉,吃了起来,只是那收在眸子里的酸涩,谁也没瞧见。
      昇平班自打进了北京城起,便一路都挺顺,拜完码头就接了陆府的堂会,刚过小年就在三庆园这样的大戏园子搭了台,别说外人看着眼红,就连苏玉川都觉着事有蹊跷,他可不相信这世上有好运气这回事儿。
      到底是心里有事儿,筷子也没动几下。很快,他心里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严久钦请苏玉川吃白水涮羊肉之后没过几天,从戏园子回到槐树胡同,盛小年把他们师兄弟叫到了花厅,说是打明儿起,不去园子里唱戏了。
      “为什么?”苏玉川第一个就急了。
      盛小年的脾气一上来也是由不得说的,拍着桌子喝道,“哪儿来的为什么。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事儿就这么定了。……都回屋去,明早起来练功。”
      “师父,您总得给个明白话吧。”盛玉章锁紧了眉头,虽不像苏玉川那样着急上火,可就算是轻声软语,还听得出他心里是极不愿的。
      娄玉奎嘴笨不会说,在一旁拼命点头称是。
      罗管箱本来坐在一边儿皱着眉头不作声,可眼见着他们师徒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儿,便出来打圆场。“你们师父自有他的难处,你们听话。…不在三庆园儿唱,换个地方也一样。”
      “不一样。”苏玉川站了出来。
      这一个月来,他是忍够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好容易都忍下来,就想着安安生生的在这大戏园子里唱戏,将来也能唱出点儿名堂来,可师父一句话,说不让去就不让去了,也没个原由,他怎么能服气听话。
      “您花了一辈子的积蓄买了这小院儿。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让咱们能在北京城里立足,为了能让二师哥唱出个名堂,唱成个角儿吗?”
      他这个二师哥命苦,才会哭就被爹妈丢在庙门口了,谁知那庙里的和尚自己都快饿死了,哪里还能养活他,便当听不见他哭,想由他在蓝子里没了,也就算了,盛小年路过,不忍心,便把他捡了回来。
      苏玉川心里清楚,他们师兄弟三个,盛小年最上心的就是盛玉章,教戏教的最仔细。他是要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教给他,盼着他能唱出头。
      “ 多少戏班儿争破了头想在三庆园搭台子,您说不去就不去了,您让我们心里怎么服气?”
      苏玉川憋屈了这么久,被别人欺负了也只能忍,他忍够了,不想再忍了。
      盛玉章看着师父和师弟僵在那儿,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是想心不沾世事,奈何活在这世上,不像戏里那般眼不见浊事。
      他走到师父面前,跪了下来,“师父。您就不能告诉徒弟们一句吗?为什么?”盛玉章不似师弟那般刚烈性子,他是水,逆来顺受,可水也有性子,也有拍碎在岸上的执拗。
      罗管箱看着他们师徒这般的磨心,实在是不忍心了,故不得盛小年的阻止,到底是说了。
      盛小年早年在南府学戏,教他戏的是南府的吉总管,他聪明悟性也高,二十刚出头便能挑大梁了,那时他识得了同是南府唱昆曲的女伶,相处久了,便生了情。虽说太监不算男人,可不算男人还是男人,那姑娘也不嫌他,两人便商量好了想一块儿过日子。
      吉总管是个心善的人,也想成全他们,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心都善,总有些不想让别人遂心如意的,便向总领太监告发了他们,最终盛小年被逐出了宫,身上只有一件那姑娘给他绣的绣帔和吉总管给的五两碎银子,那姑娘也被调出了南府,不知下落。
      罗管箱和盛小年相识几十年,盛小年闭口不提往事,他一个局外人自然也不会多嘴,可自打回了北京,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只要活着多半还是会遇上的。
      罗管箱叹息着摇了摇头,接着继续说道,“他们师父这么多年怕回这伤心地,他为了你们的前程才回来了。年前那些奔波,也没能寻得一处好戏园子。这北京城啊,可不比外头,瞧不起咱们打外边儿来的。也是我不好,没听你们师父的。”
      其实刚回北京城,盛小年就遇到了那姑娘,就是容陨芳。
      盛小年离京几年后,吉总管告老还乡,拉下脸来向总管公公讨了人性,把那容陨芳也带出了宫,也没一两年吉总管便没了。她便跟着一个昆曲班子讨生活,再后来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容陨芳还念着往日的情份,想帮一把,但盛小年觉得亏了她一辈子,不该再受她的恩惠,便拒了。可这皇城脚下国府重地,谁不想占着一席之地,谁能容得下外人来分一寸,自然像昇平班这样的小戏班就更艰难了。
      罗管箱实在是担心日后的生计,便私下去找了容陨芳。而后,陆府的堂会便是她借张老班的口给昇平班搭的线,自然再后来昇平班能到三庆园唱戏,也是容陨芳帮的忙。
      苏玉川师兄弟三人看了看彼此,终于也都明白了盛小年的苦处。
      “师父,即是如此,咱们就更该好好唱,不是吗?”苏玉川目光沉凝。
      盛小年微微蹙眉看着苏玉川,他五岁就被卖进了戏班,聪明学本事也快,那时盛小年学着这孩子将来是会有出息的。之后苏玉川父亲身死,他接到信也都不曾流过泪,那时起盛小年就知道他心硬,性子更是强。
      “咱们是唱戏的,骨头再硬还是卖艺。”苏玉川跪在盛小年的面前,仰首望着师父,他刚刚忽的想起了严久钦那日对他说的话,角儿都捧出来的,可别人又凭什么要捧你。
      “师父,我不想唱一辈子,还是个没名没姓的。”
      苏玉川一句话戳进了盛小年的心,钻心的疼。盛小年在苏玉川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那个不想成为自己的苏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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