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45、【四十五】

　　严久钦搬家了。
　　如意胡同的严家还留在那儿，由张妈和张福打理着，苏玉川不懂他留着这个地儿有什么用，留着张妈他们照看着又有什么用，但这些也不用他操心，也犯不上，他只是笼子里的鸟，从一个小笼子搬进了一个大笼子，仅此而已。
　　新笼子确实漂亮，三层的洋楼，从大门口到宅子正门口开车还得走一段儿，乳白的大理石喷泉，宅子后头有一片花园草坪，侧院有一个水榭凉亭。
　　苏玉川在二楼的卧室里转了一圈，里外两间敞亮的很，前后窗户能把前院和后院都看清。
　　“你让我住这儿？……这好日子享受过了，以后你娶了太太赶我走，我那小窝棚可让我怎么住啊。”苏玉川这字字都在刺弄严久钦。
　　严久钦坐在卧室外间的沙发上，抽着烟看着苏玉川在屋里晃荡。他们两个如今都得了想要得的，一个成了角儿，一个得了权，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照理说应该高兴，可惜，谁也高兴不起来。
　　“过几天，我要在家里办酒，到时候还劳您苏老板亮亮嗓子。”
　　苏玉川看了严久钦一眼，坐到了屋中当间儿的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翘起二郎腿笑道，“行啊。不就是唱个堂会吗，您出钱，我卖力气。”
　　严久钦二话没说，掐灭了烟头，起身走出了屋子。
　　苏玉川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屋子里还有些烟味儿，以前严久钦很少在他面前抽烟，因为那烟呛嗓。
　　苏玉川环视了这大屋，件件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料，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床……
　　“这不是我的床。”苏玉川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严久钦出了大屋，望了一眼楼下，罗运成正在客厅里安排下人。
　　这宅子连同宅子里下人都是曹仲山送的，贺严久钦升了师长任了北京城的暂军，表面上是给足了严久钦面子，实际上是为什么严久钦心里清楚的很。
　　如今政府是直系的天下，曹仲山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可都府督军的大权他还是不能独揽，毕竟是有了东北奉军合力才把皖军拉下了台，而且奉军对北京督军一权是绝不会让步的。
　　按道理说，这个位子该是陆辛武来任，可惜因为陈令朴的关系，陆辛武和东北军关系不亲厚，而严久钦作为一直跟在陆崇英身边的副官，一些联络原本就是他来操办，曹仲山把他推上这个位子也算顺理成章。
　　可是严久钦也不是傻子，曹仲山和他之间不过是互利关系，当初曹仲山想要北京的驻军权，如今他不能亲自督理，自然要借自己的手来办这个事儿。
　　曹仲山不能开罪，同样东北的张帅也不能开罪。
　　直皖之战中，严久钦带的是独立旅，仔细摘他也能跟直军摘的清楚，毕竟开战的双方不只直军和皖军，奉军也是直军的同盟，所以严久钦不怕被扣上一个倒戈背叛的罪名，立功他立下了，名声和权利都有了，可最难的还是如何平衡如何长久。
　　还有陆辛武，他是不会放过严久钦的，他们父子关系再不济，也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杀父之仇，陆辛武不可能罢休。
　　曹仲山、陆辛武、奉军，严久钦如履薄冰。
　　“师长，下人都打典好了。后天的宴席请了东兴楼的厨子来掌勺，请帖也已经安排人去送了。”罗运成一副掌权管事的样子，笑着向严久钦汇报。
　　严久钦嗯了一声，坐到了沙发上，接过来罗运成递的单子看了看上头的人又递了回去。
　　“小罗，你跟我也算有缘份。”严久钦掸了掸袖口，慢慢悠悠的说，“你和苏老板也是旧相识，他的性子烈，不懂得进退。”
　　罗运成笑着点了点头，刚想搭话，严久钦接着道，“可他毕竟是我的人。”
　　严久钦说着望向了罗运成，那个眼神，罗运成只觉得后脖子一凉。
　　“我打得，我骂得，别人…碰不得。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罗运成跟着严久钦回的北京城，亲眼看着他是怎么对苏玉川的，那个狠劲儿，恨不是能把人拆了骨头吞下去，原想着他是恨到了极点，可没想到孔昱来的那天苏玉川一倒下，严久钦亲自守了他一天一夜，半步没离开。
　　打那时候起，罗运成就觉得不对劲儿，而且他跟苏玉川本来也没有什么仇怨，不过就是互相瞧不上眼，那晚他也没真敢对苏玉川动手，只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他数落，这火气就一下子窜上了脑袋。
　　万万没想到，严久钦今天会说这样的话。罗运成是彻底明白了，苏玉川轻意动不得，但是也绝不能留，试想想他师哥的事儿，苏玉川可是有仇必报的，严久钦越是对他上心，罗运成就越不能让他们长久。
　　严府的家宴当天，北京城有头有脸的都到了，曹仲山亲自给严久钦送了一份厚礼，陆辛武也来了，跟着他舅舅陈令朴，陪着他一起的是谢致菀。
　　苏玉川一早便起身妆扮，严久钦搬进来那天就把他的行头都搬来了，在水榭那儿起了戏台，请了弦师鼓师。
　　苏玉川听着屋子外头的热闹，独自在屋里上着妆，忽然门开了，孔昱打外边走了进来。
　　“呦，上着妆呢？”
　　苏玉川转头对他笑了笑，招呼他过去坐，“来，他们给我端了些点心，我也不饿，你吃点儿。”
　　孔昱二话不说便坐下了，背靠在妆台上扭头看苏玉川上妆，铅白的粉上了脸，再打上红粉，拿起眉笔正准备画眉，孔昱突然兴起，道，“我给你画吧，我想试试。”
　　苏玉川笑道，“我的少爷，我是要上台的，你可别给我画坏了。”
　　“不会不会，我学过丹青，手稳着呢。……你就让我画一回嘛。”孔昱那亮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可怜巴巴。
　　“……好吧，你可小心着点儿。”苏玉川哭笑不得，把笔交到了孔昱手上，转了个身对着他。
　　孔昱接过笔乐坏了，伸手勾着苏玉川的下巴，稳了稳手，给他画眉。
　　孔昱虽然看起来很随性，其实却很细腻，苏玉川看着他给自己画眉，每一笔都很稳很仔细。
　　“你干吗来找我玩儿？外头那些大官，你才应该多结交结交。”
　　“世人看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虽然不敢比六如居士，但那些俗人还不配跟我结交。”
　　苏玉川知道孔昱骨子里有一份清高，而且他的家势也能由得他清高，但苏玉川看过的人情世故比他多，这世上小人多过君子。
　　“我是不认识什么六如居士，我只知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就算是场面上装装样子也是好的。”
　　孔昱知道苏玉川是好心，所以没驳他，点了点头应下了。
　　“好啦。”
　　眉毛画好的，孔昱一副得意的样子。苏玉川转过身照了照镜子，画的还行，他手提了提眉角，又看了看觉得有点儿低，一会儿勒头的时候可能会显得眉毛没那么精神，便在眉角上补了点儿粉，自己又往上挑了点儿。
　　“成啦。……多谢孔少爷画眉。”
　　苏玉川说着，便开使勒头，带头面。
　　孔昱出神的看着苏玉川，看着他对着镜子，一个一个的贴片子带头面，每一步都充满了自信，仿佛整个人在发光。
　　“玉川，想去广州吗？”
　　苏玉川愣了，不解的望向孔昱，“你今儿是怎么了？”
　　孔昱又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淡然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你准备吧，我出去等你上台。”
　　“去吧。”
　　孔昱起身离开了屋子，关上门孔昱的神情有些凝重，背对着门站了一会儿才往外头走去。
　　孔昱刚走，转墙角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是罗运成。
　　那天严府来了很多人，苏玉川从晌午一直唱到入夜，听戏的人寥寥无几，他累了个半死也只看到了孔昱一直看着他，拿眼睛往席上找，严久钦的心思全在应付那些客人上了。
　　夜已经深了，苏玉川早已卸了妆，天气热他洗了个澡，房里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可他一点儿味口都没有。
　　苏玉川穿着真丝的睡衣在屋里晃悠了一会儿，他实在不喜欢那张床，于是便窝在沙发里，伸头往窗外望。
　　窗户外头对着喷泉，客人似乎还没有全都送走，来来往往的有些烦人，初夏的风吹进来有一丝凉意，却很舒服。
　　自从他病的那晚，严久钦在他床尾睡着了，被他撩拨醒了这后，严久钦就没有再碰过他了。
　　苏玉川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跟严久钦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让谁舒坦，苏玉川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怨妇，顶没意思的。
　　就这么想着，想着，苏玉川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脚下仿佛是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不远处有一张床，那是如意同胡的那张床，有些旧，但却比世上任何一张床都好。
　　苏玉川跑了两步，来到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床褥，绵布的，有些糙手但就是那么舒服，苏玉川往后一仰躺了上去，很熟悉的味道环绕在四周，他挪到了床中间，蜷缩着团成了团，把脸埋在褥子里，像上了烟瘾似的深深的嗅了一嗅。
　　“……这是我的床。”
　　一滴眼泪从苏玉川的眼角滑了一下来，滴在了严久钦的衬衣上，严久钦听到了他的梦话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人，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