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44、【四十四】

　　苏玉川进了屋，瞥了一眼案子上的锦盒，三四个摞在一起，封着同仁堂的封贴。
　　盛玉章正看账呢，一抬眼看到苏玉川进来，笑着说道，“来啦，大奎还没回来呢。来，过来坐。”
　　苏玉川撩了衣摆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摸了摸手上的玉戒指，问道，“你和陆辛武，怎么回事儿？”
　　盛玉章垂下了目光，苏玉川太了解他师哥了，他这模样那就是被自己猜中了。
　　“你还没吃够他的亏吗？”苏玉川的火一下子就窜起来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病秧子似的，都是谁害的。”
　　盛玉章知道自己性子软，发了生桃园的事之后，他只想尽快忘掉，可是根本忘不掉，多少个夜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时的情形，屈辱、痛哭、求饶，那种意识不能主宰身体的痛苦就像凌迟一样。
　　这事只有苏玉川知道，所以苏玉川才会更加的生气，他知道他的师哥受了多少委屈，遭了什么罪，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辛武。
　　“我收了这些，并不是我原谅他了，我只是不想再纠缠下去了。”盛玉章微微的叹了口气，“他害过我，也救过我。他送药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我收下了，这事儿就了结了。……我让送药的人给他带了信，写的清清楚楚。”
　　苏玉川看着盛玉章的模样也是心疼，以前跟个玉雕似的人儿，现在跟个病秧子似的，还不听劝，也不好生养着。
　　“账本拿来我瞧瞧。”苏玉川刚发了火，这会儿也不好下台阶儿，就拿个账本转话题。
　　盛玉章也不戳穿他，笑着把账本递了过去，“我啊都快愁死了，这账本我是怎么都算不明白。”
　　苏玉川接过账本看了两眼，挑着眉数落道，“你啊就看看你那戏本得了，瞧你这账记的。”
　　盛玉章笑着喝茶，想想以前，他们一戏班子人住一个大通铺，苏玉川也不给他留点儿面子，尽数落他就会看戏本儿，可那个时候多好啊。
　　盛玉章有时想，为什么要来北京城呢，师父想让他们个个成角儿，有他未了的心愿，自己呢？拼了命的练功唱戏，为了挣一个脸面，如今挣到了，可又有什么意义。
　　“幺儿，你想唱戏吗？”
　　盛玉章突然问。
　　苏玉川愣住了，没抬头。
　　盛玉章望了望门外头，日头亮敞敞的，头一回听到金凤鸣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盛玉章觉着全身的血都是热的，后来能跟他一个戏台上唱戏真是跟做梦一样，可惜长生殿没能唱完。
　　然后是陆辛武，盛玉章并不想高攀谁，本着心跟他交朋友，打心眼儿里觉着自己的戏能被人欣赏是一种福气。
　　娄玉奎稍晚些回到了槐树胡同，一脸的高兴，苏玉川瞧着就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可怎么问他也不说。
　　看着时辰，他们师兄弟三人出门去了给人家老太太祝寿，直到天晚离开才分了手，各回各处。
　　苏玉川一直没跟盛玉章和娄玉奎说过严久钦的事儿，他没住在长宁坊也只骗他说，是那四合园太大，他一个人住着不惯，所以还是住到了原先租的地儿，算是瞒过去了。
　　苏玉川一个人回到家，在胡同里看到了严久钦的车停在那儿，不禁走快了两步进门，后院灯亮着，张妈也在厨房里忙活着。
　　“呦，苏老板回来啦。”
　　苏玉川正想往后院去，罗运成却成小花厅里走了出来，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他跟着严久钦办事儿苏玉川管不了，可他三天两头往这儿来吆五喝六的使唤张妈和张福，苏玉川是一百个不愿意。
　　今天苏玉川又见了盛玉章，他师哥会病到现在，全是这个不长良心的混蛋的错，所以看到罗运成，苏玉川是格外的火大。
　　“你怎么又在这儿？”
　　“呦，苏老板气儿不顺啊。”罗运成酒喝的有点儿多，脸红的跟关公似的，敞着风纪扣，打着酒膈就过来了，笑道，“听说您今儿回戏班儿去了，盛老板最近可好啊？”
　　苏玉川简直像被针轧了头顶心儿，全身的火气都窜上去了，一把掌就抽在了罗运成的脸上，他自己手都麻了，罗运成差点儿没站稳，懵了一会儿，酒到是醒了。
　　“你他妈的找死！”
　　罗运成怒吼着揪住了苏玉川的衣领，抬手就想打，张妈和张福本来在厨房忙到呢，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正出来看，就看到罗运成要打苏玉川，张妈一看就急了，一边喊一边让张福去拉。
　　“松手松手！”
　　张福一把抱住了罗运成，把他往后拉，张妈也跑过来拿身子护着苏玉川。
　　罗运成一喊，张妈一叫，前院可算热闹了，原本在小花厅和罗运成一块喝酒的几个卫兵闻声都出来了，看到这一出也是都愣了，也不知道是该劝，还是该帮手。
　　张福把罗运成拉了一旁边，张开手挡在了他和苏玉川中间，大声的喊道，“罗爷，您可不能动手，我们哥儿可不是你能随便打骂的。”
　　张福的话一半是在警告，一半也是在给自己壮胆，更有些是为了让后院的严久钦能听到。
　　苏玉川拍了拍护着自己的张妈，笑着摇了摇头让她别担心，走到张福身后又拍了拍张福，说了句没事，把张福拉到了身后。
　　”罗运成，别以为自己穿了身军装，就真把自己当个人了。”苏玉川对罗运成那是恨到了极点，也鄙夷到了极点。
　　“苏玉川，你他妈还真把自己当个爷看了？”罗运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瞧不起昇平班里的人，“你们这帮唱戏的，个个清高的跟什么似的，跟他妈窑姐儿有什么区别。”
　　现如今的罗运成好歹也是个官儿了，那几个卫兵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在他们面前，苏玉川不给他半点脸面，他是真急眼了。
　　“哼，我就算是个窑姐儿，也是凭本事挣钱。”苏玉川可是豁得出去的主儿，“罗运成，你还是小心着点儿你自己吧，别以为你跟着严久钦，你欠陆辛武的账就能逃得了。”
　　这话，只有罗运成和苏玉川听得明白，所以苏玉川这话一出口，罗运成就哑炮了。
　　他当初是为什么离开的北京城，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陆辛武是出了暗花买他的命，也得亏他是打小从市井里混大的，有门路逃出北京城，不然早就被人抛尸到护成河里去了。
　　苏玉川瞥了一眼后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心里憋着气转过头，一通全撒在了罗运成身上。“领着你的人滚出去。…我向来心眼儿小脾气大，你最好别惹我。”
　　苏玉川说完转头对张福说，“请几位军爷出去，以后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许招待他们。”
　　张福看这场面被苏玉川镇住了，不免乐了起来，他和张妈这些日子也是受够了罗运成和这帮兵油子的气，现在是该吐吐气了。
　　“听到没，我们哥儿说了，让你们出去！”
　　罗运成偷偷瞄了一眼后院方向，前院闹成这样了严久钦也没出来，罗运成也码不准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照之前的样子看，他是仇透了苏玉川，不把人整死也要整残了才高兴似的，可自打孔昱来的那天之后他就变了样儿了，不仅把看着苏玉川的人全撤了，就连苏玉川的自由他都不限制了。
　　罗运成多别人多一条心思，他可不敢全然相信严久钦就是一个绝情的人，更何况这个苏玉川也不简单，人都被虐待成那样了也没服个软，指不定严久钦还就被吃他这套。
　　想到这一层，罗运成转头对着那几个喝大了的卫兵招了招手，这会儿他们可都醒酒了，麻利儿的跑了过来，跟着罗运成出了严家，回车上守着去了。
　　苏玉川让张福拴了门，自己回后院了。
　　推门进屋，严久钦正坐在桌前吃晚饭，杯里还有小半杯没喝完的酒，苏玉川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拿起酒杯仰头就干了，重重的搁下酒杯。
　　“你到是坐的稳。”
　　严久钦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笑，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你这不是挺威风的吗？”
　　“他们成天在你家里吆五喝六的，你能通快呀？”
　　“你是记恨罗运成之前盯着你呢吧。”
　　苏玉川看了严久钦一眼，心里的气儿还没顺呢，故意阴阳怪气的说，“他说我是窑姐儿，严长官，我是窑姐儿，那您是什么呀？…嫖客。哼，自己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由着他乱叫，你还当什么长官。”
　　严久钦伸手把苏玉川拉到了怀里，掐着他的后脖颈子，冷冷的说道，“看来还是没把你睡服贴啊，你这张嘴真是利的很。”
　　苏玉川拧着劲儿，不屑的回应道，“你这辈子都甭想。”
　　严久钦撒开了手，苏玉川刚刚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他捏断了。
　　“明天你收拾收拾，搬家。”
　　“搬家？”
　　“今儿，收到了正式任命，从即日起，我就是中央政府陆军部督理北京军务善后事宜的督军，换句话说，陆崇英的位子，归我了。”
　　苏玉川觉得后脊梁有些发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以前的严久钦心思也深，可现在，苏玉川总觉得他周身都凉嗖嗖的，好像总在盘算着要让谁倒霉。
　　严久钦看着苏玉川那张俊俏却有些发白的面孔，冷冷的笑了笑。“害怕了？”
　　苏玉川挺直了腰板，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严久钦端起杯子干了，斜眼瞥了一下搁在旁边凳子上的一张报纸，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