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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   人活在世上,拗不过世道。
      民国九年,七月。直皖战争的爆发。直系与奉系结盟,未及半月皖系即败下阵来,直系军阀曹、吴两人成了北京政府的新主人。
      此前两月,陆辛武外宣称陆崇英心疾加重,病逝家中,也算给了父亲一个体面的死法。
      至于六姨太的死讯也是又隔了一日才发出,美其名曰情深难自已,追随陆崇英而去,到成了夫死妻随的好故事。
      陆崇英一死,北京驻防督辖的职位空缺,奉系主力远在东北,而那时直奉为盟友,这驻防京师督辖中央安全的职责就由曹仲山代任,兵还是奉系的兵,只是领兵的却成了直系的将军。
      虽然只是一个虚职,整个驻防军本就是陆崇英的旧部,所以陆崇死后,他们也几乎都是听从陆辛武的调遣,陆辛武年纪轻,但深知此时局面他不宜承父职当出头鸟,便依然还是在参谋本部当差,不过也是连升两级,挂了中校的军衔。
      原本直系是打着反对皖系武力统一的旗号上台的,然而当他们上台后,就以中央政权的名义实行武力统一政策,北京城的督辖军管的实权落到了曹仲山的陆军手中,陆崇英原来的部队被投闲置散。

      窗户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铜锅里的水滚了,冒着白烟。
      苏玉川穿了一身月白缎子的常服,梳了个油头,看起来十分精神,也十分世故,他夹了一片羊肉搁进了滚水里涮了几下,沥了沥水,蘸着麻酱吃了。
      包间的门推开了,一个身影带着一股子寒气进了屋,军呢斗篷上披了一层雪,大檐军帽上也披了一层。
      “外头这么大雪啊?”苏玉川没正眼瞧对方,又夹了一片羊肉涮了起来,中指上的马镫翠玉戒指油亮油亮的。
      进来的人是陆辛武,说话的功夫已经脱去了斗篷和军帽,坐到了苏玉川对面,他的卫兵捧着他的斗篷退了出去,轻轻的带上了门。
      小半年不到的光景,太平桥边,苏玉川对严久钦开了枪,严久钦掉进了积水潭里,尸体虽然捞着,可穿心一枪,那么多人看着,活不了。
      陆辛武把严久钦车里的细软全都给了苏玉川。老话儿说的好,打人不打脸,可陆辛武却专挑人脸打,苏玉川恨不得拆他的骨头,可胳臂拧不过大腿,他们一唱戏的怎么跟人家官家人斗。
      苏玉川拿着严久钦的所有家当,在太平桥边上坐了整一宿,没哭也没合眼,天一亮,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带着那一身的血点子,找了个认识的跑合人(掮客),当天就在城东的长宁坊买下了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当天晚上,他就让娄玉奎带着整个昇平班的人搬了过来。
      那晚,长宁坊的四合院里欢天喜地,大伙高高兴兴的吃饭喝酒,这大四合院可比槐树胡同强多了。
      盛玉章看得出苏玉川心里压着事儿,而且是件大事儿,以至于他连装笑脸都装不真切,只一个劲的喝酒,随着大伙哈哈的笑,可笑的样子却更像哭。
      盛玉章问他,他不说,还是喝酒,最后喝的迷糊了,靠在盛玉章身边,眼泪才终于忍不住了,跟倒水似的往下流,嘴里只念叨着,“别丢下我。”
      从那以后,苏玉川就再也没有真心笑过了。
      包间里只剩苏玉川和陆辛武面对面坐着。陆辛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热热身子,不过就是下了车走过街的几步路,已经冻的全身哆嗦了。
      “你师哥身子怎么样了?”
      陆辛武特意找苏玉川,因为盛玉章的病。
      “病着。”苏玉川答的随意。
      其实答不答的,陆辛武知道的不比他少。
      自从桃园那事之后,陆辛武信守承诺没有再去见盛玉章,说不见其实也不算不见,只不过他总是一得闲了便到槐树胡同那儿,坐在车里看着胡同里的巷子,远远的看着盛玉章出门儿坐黄包车去戏园子。
      所以盛玉章是病是好,他清楚的很,可他派人送去的药材全都被搁在了门外头,盛玉章一两一钱都没收。
      “怎么不去瞧西医?中药治的慢,他的病都拖了多久了。”
      陆辛武和苏玉川说话,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一副吩咐下人的模样,苏玉川翻了个白眼,自斟一杯抿了一口,接着涮羊肉。
      “我师哥什么脾气,你不知道?”苏玉川说着冷笑一下,“他的病是心里长出来的,这还得多亏了您呢,陆少爷。”
      陆辛武的脸色铁表,看着他这样的脸色,苏玉川心里可乐了。
      “你甭瞪我,我不怕。……我师哥这病是你造下的孽,有本事你就把他治好了,冲我发少爷脾气算个屁啊。”
      陆辛武一肚子火,一仰头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如今只要碰到和盛玉章有关的事,陆辛武就没辙,偏偏又有个苏玉川卯足了劲的让他不痛快。
      “久病成疾。他是你师哥,你就不能上点儿心?”陆辛武重重的放下了酒杯。
      苏玉川这会儿也吃的半饱了,把筷子一撂,拿手绢擦了擦嘴,笑道,“我自己的师哥,我会心疼,不劳您上心。您离他越远,他就能活的越好。……陆少爷,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要生路吧。”
      苏玉川冷冷的看了陆辛武一眼,起身走出了包间,陆辛武看着那一锅滚水,心却冷的发疼。
      出了店,苏玉川披着狐皮的大氅,没叫车,打了把往家走去。
      北风呼啸,一张嘴便是一哈白雾,下大雪的夜里格外的冷清,苏玉川沿着路茫然的往前走着。
      今儿是腊八,还记得以前的腊八,大伙围坐在炕上,捧着一碗不怎么稠汤的腊八粥,吃的那么香,笑的那么开心。
      如今,苏玉川是堂堂正正的苏老板了,是角儿了。一场堂会上千的包银,数不尽的达官显贵对他笑脸相迎,可长路看不到尽头,一个人一把伞,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苏玉川不知不觉得的走到了如意胡同,门口的灯笼还是那么亮,就像在等着谁回去似的。
      张妈和张福一直帮苏玉川照看着这宅子,打理的十分齐正,只是他们从来不问严久钦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苏玉川进了后院的屋子,炕墙烧的热乎,张福是个有心人,天热了就开窗通风,天冷的就烧上炕墙,一天也没落下。
      苏玉川脱了大氅搁在了衣架上,缓缓的走到床边坐下,手在床单上摩挲着,好像上面还有睡过的温度。
      那晚,苏玉川在那张床上睡着了,一夜没有梦,早上醒来,枕头上泪湿了一片。
      “……你该多恨我啊,连我的梦里,你都不愿意来了啊。”
      睡了个好觉,苏玉川精神头十足,可刚回到长宁坊,娄玉奎就拉着他去了东厢房。
      “干吗?鬼鬼祟祟的。”苏玉川一脸不乐意的坐了下来,倒了杯热茶喝。
      娄玉奎看他这样子,一定是前一晚喝酒了,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呢,可这会儿他也懒得说过个了,眼下有更让他生气的事儿。
      “幺儿,你是不是又跟杨老板说要涨钱了?”娄玉奎这回是真生气了,皱着眉头拍桌子道,“按折算钱?你怎么想的?还不唱满场,一个月最多唱六场,我还听说,你跟广德楼的老板也谈了价,到底想干什么呀?”
      苏玉川不以为然,他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这会儿才是娄玉奎,只怕过一会儿盛玉章的脸色会更难看。
      “大奎你听好了。如今你也好,二师哥也好,都是排得上趟儿的角儿,怎么就非得在三庆园一家唱啊,还见天的上戏台,一个月的包银还不如在外头唱一场的。咱们是受过他们的恩,可这恩不能还一辈子吧?更何况,他们也没少赚钱啊。”
      苏玉川说的不是没道理,只不过打小盛小年就教他们三个要知恩图报,前两回说涨钱,到也算合情理,毕竟不能再拿二三路班子的钱,唱头牌班子的戏。
      可这回,苏玉川开的价,杨老板直接翻了脸走人。
      苏玉川开的价确实不低,可他开得出这个价,他们昇平班也确实也值这个价,可买卖双方哪能一拍板子就合适的呢,他们戏班子原本的价就低,饶是涨了两回,也没高到哪儿去。
      以前,那是不懂行情,可如今,苏玉川可是人面广路子多,什么本事卖什么价码,他可是算的比谁都清。一场堂会上千大洋,被请去一趟上海、南京,唱一折戏,人家戏园子老板开价就是三四千大洋。
      这就是角儿。苏玉川终是明白了这五个字的分量。
      一个月上万大洋那都不是事儿。想一想,那在大学里教学的教授,都揣着大学问啊,一个月也就不到一千大洋。
      苏玉川现在硬气着呢,凭本事硬气,他谁也不怕。
      娄玉奎嘴笨,苏玉川三两句下来,他就驳不出嘴了。只得拉着苏玉川去见盛玉章,盛玉章和苏玉川住在正房,一个小厅隔开东西两间厢房,盛玉章这会儿还病着,正在他屋里生气呢。
      苏玉川一进屋就看到盛玉章那副病容,也是心疼,他这个师哥,心气高心思重,好的都分给旁人,坏的都憋在心里,陆辛武欺负了他,他更是不能跟旁人说,终于是把身子憋坏了。
      “苏玉川,你的心什么时候才能满,别到最后贪字成了贫。”
      盛玉章连名带姓的叫苏玉川,苏玉川一听就知道,他的二师哥这是真的恼他了。
      “二师哥,人心哪有满的时候啊。”苏玉川涩涩的笑了笑,“咱们不能一辈子都是穷唱戏的,咱们这活计,活不了小养不了老,不趁着现在还能蹦跶的时候赚点儿养老钱,等老了老了周身伤病,指望谁去?”
      盛玉章黯然的垂下了头,苍白的唇角扯起了一丝浅笑,叹道,“你是铁了心了。”
      苏玉川也笑了,静静的看着盛玉章许久,“早就是铁石心肠了。”
      那天之后,盛玉章搬回了槐树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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