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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日头偏西,天边挂着飞霞,一场雪随着夜色而来,耳房这边各人上着妆,隐约的能听到暖阁那边传来的谈笑声。
      陆督军家的管事来问碴儿,正赶上盛玉章在画眉,苏玉川上好了妆面对着镜子整理绦带,按规矩后台外人是来不得的,只不过这耳房也就这么一个单间儿,便也不太好立规矩,挂了帐幔子但也不盯事儿。
      管事的见了两人上好了妆面,活脱脱一个妙龄女子,一个俊俏姑娘,一不留神愣了。
      苏玉川见管事的愣了神,笑问道,“您这是瞧什么呢?”
      管事急忙收了眼睛,拱手致歉。“失仪了失仪了。……我来跟各位老班说一声儿,再过一刻要开锣了。”
      “知道了,谢谢管事。我们这就好了。”盛玉章笑着谢过管事的,让苏玉川把他送了出去。
      过了半刻,盛小年也妆扮上了,换上了□□袍戴黑三出了耳房,到了水谢戏台和坐龙口的司鼓师傅对了个眼儿,鼓点响了一串,盛小年出场念对子:“清早起来一炉香,谢天谢地谢三光。”随后唱了一段头戏。
      大伙各自上好了妆,默默的走到案前,烧香吊表,这便是要上台了。
      盛小年的头戏隔着从水榭传到了暖阁,一池之隔,暖阁里这会儿刚上头道菜。
      “今儿,王总长可要多喝几杯。”
      “崇英兄客气了。照理说是该我请你的,可我才到北京,这家里还没有安置妥当,实在不好意思请您过门啊。”
      “哈哈哈哈,王总长高升,该我请,该我请啊。”陆崇英今晚招待的是刚刚升迁的财政总长王剋明。
      王剋明平时爱听戏,所以陆府才请戏班来助兴,只不过酒席办的突然,大戏班都封箱不演了,只得托人找来了昇平班顶上。
      王剋明干了一杯酒,笑道,“崇英兄好福气啊,辛武贤侄年轻有为,士官学院刚刚毕业就进了参谋本部,前途不可限量啊。”
      陆崇英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辛武,摇了摇头,“太年轻。本该去军营里历练历练,可老陈非推荐他进参谋本部。……我这个爹说的话,哪里比得上他舅舅。”
      陆辛武坐在旁边只默默听着,父亲没让开口,席上便没有他出声的份儿。
      “令朴兄也是为了贤侄着想,军营虽能磨练意志,可贤侄这样的才俊,让他去冲锋陷阵岂不屈才。”王剋明一边劝慰一边奉承,顺手给陆崇英斟上一杯酒。
      暖阁这边聊得投机,水榭那头寒气涌上来,风吹到脸上像刀子似的,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围了炉子的乐师们都快盯不住了。
      娄玉奎的挑华车还在唱着,盛玉章和苏玉川在假山后头的凉亭候着,冻的牙关子打颤,盛小年和罗管箱取了袄子让他俩先披着。
      一折唱罢,娄玉奎全身冻的瑟瑟发抖,两个师弟急忙把身上的袄子揭了下来给他披上,罗运成从怀里拿出了一直捂着的酒让娄玉奎喝了一口。
      这边还没来得急说上话,乐师的鼓点子便又响了,想是大伙都太冷了,想早些唱完。
      牡丹亭里的一折寻梦,苏玉川给盛玉章搭戏,两人理了水袖绦带,胡琴一响,盛玉章踩着雪转进了水榭。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一韵懒画眉,盛玉章唱的婉转悠长,身段如弱柳迎风,把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演的惟妙惟肖。
      音韵随风飘入暖阁,刹一时,席上都静了下来,寻音往水榭那头望去,一池之隔光影不明,只见飞雪之间一赵粉佳人,似是立在水中对影成双。
      陆辛武坐在陆崇英身侧,目光停在水榭之上,神魂早就飞了过去。
      “崇英兄,这是哪位老板啊?”王剋明感叹着问道。
      陆崇英笑了笑,瞄了一眼候在一旁的管家赵勤,赵勤眼珠一转,急忙笑着答道,“回总长的话,这是昇平班的盛老板。咱们督军专程请了来,给你助兴的。”
      陆崇英笑道,“不知总长可还听得入耳?”
      王剋明拍手叫好,“甚好,甚好啊。”
      两人又是一番客套。
      此时苏玉川一身茜色短衫俏丽可人,踩着锣鼓点儿进了水榭,脆声念白,眼神伶俐,几句惜花赚,唱的也是穿心的惊艳。“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
      从杜丽娘的那一韵懒画眉起,陆辛武的目光未曾离开过水榭。陆崇英和王剋明聊的投机没留意他,可侧桌的一人目光定在他身上,看得一清二楚。
      管家赵勤见另一桌的严副官他向悄悄招手,急忙走了过去。“严副官有什么吩咐?”
      “主桌上的酒冷了,换壶热的。……顺手,帮你家少爷再斟一杯。”
      赵勤看着严久钦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转眼又看了一眼陆辛武,心里就明白了,点头谢了,转身便去安排。
      不一会儿,各桌上的残酒都撤了,重新换上暖好的新酒,赵勤顺手给陆崇英和王剋明斟上,转手叫了一声“少爷”,也帮陆辛武斟上了酒。陆辛武这才像醒了似的,收了眼睛,正襟端起酒敬了父亲和王剋明。
      严久钦起身拿着杯子走了过来,瞄了一眼陆辛武,转眼笑着对王剋明说道,“王总长,敬您一杯。”
      王剋明见是严久钦来敬酒,笑着举杯道,“严副官。辛苦辛苦。”
      说着,两人一仰脖子把酒干了,王剋明笑着夸道,“我那些从济南带来的小玩意儿,多亏了你帮我压车,要不这一路那能这么顺当。”
      “王总长客气了。我们督军按排的,鄙人只是听命行事。”
      严久钦说罢,王剋明和陆崇英都笑了起来,各又斟了一杯饮下。
      “我们督军知道总长爱听戏,也知道总长爱听柳老板的戏,赶明儿柳老板回北京了,再摆个局,到时候总长可赏脸啊。”
      陆崇英坐在一边不说话,脸上笑眯眯的,王剋明一听到柳老板三个字,那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太太们可都手痒了。”严久钦转眼冲着侧桌的各位太太们笑了笑,转头对陆崇英小声说道,“东暖阁的桌子都备好,要不,王总长和督军就陪太太们去摸两把吧。”
      男人的饭局,那些陪坐的太太们早就乏了,只等了早早结束了去打几圈牌,也好说笑说笑。
      陆崇英对戏没什么兴趣,王剋明虽然好听戏的人,但刚刚一提到柳老板,他的听耳里便早就听不到水榭里唱的是什么了。
      从人便齐齐起身,散席了。
      “去送送。”陆崇英说着,指了一眼水榭的方向,陆辛武领会了父亲的意思,点了点头。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戏没唱完,饭局便散了,饭局散了,戏便也散了。
      苏玉川是乐得早早散戏,这外头的天冻得骨头都疼了,罗管箱清点了衣箱,一切妥当已经是半夜里了。
      “这些箱子,明儿会有人给你们送回去。我们家少爷备了车,送班主几位回去。”
      听管事的这样按排,盛小年转头看了看那几大箱子行头,心想外头这么大的雪确实不容易看道儿,便应了。
      管事的送他们到后门外,胡同里顺着排开了几辆矫车,想是等了些时候了,车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车灯打的通亮,管事跑到一辆车边似是跟里头的人说了几句,便见那人推门下了车,管事急忙把伞往他头上撑了去。
      “盛班主,这是我们少爷。”
      盛小年一听,急忙上前行了礼,“多谢大少爷,多谢督军大人。这哪儿敢当啊。”
      戏子是什么身份,盛小年心里比谁都清楚,哪里受得起这些个达官贵人的礼遇,原以为只是派车送就罢了,没想到居然是大少爷亲自来送,着实有些吓到了。
      “盛班主客气了。……我父亲今天宴请的是旧友,请的是北京城最好的戏班儿。既然是最好的,自然担得起。”
      陆辛武言语间点的清楚,盛小年也不是糊涂人,便只深深作揖谢了便是。
      娄玉奎陪着盛小年上了最前头一辆车,苏玉川和盛玉章上随后的一辆,罗运成跟着罗管箱、乐师和其他人各都上了车。
      白天,他派了车去接人,只因为怕路上耽误,总共也就派了两辆车。督军府派车子送戏班儿还是头一遭,陆崇英原只是让陆辛武去送一下,并没有安派车子,只不过严久钦却是个想的比人多的。
      严久钦亲自开了车陪着陆辛武一起往槐树胡同去,瞄了一眼坐在以副座上的陆辛武,想着这大少爷平时就一脸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如今不过是一出戏,不过是一个戏子,一个玩意儿,怎的就跟被勾了魂似的。
      严久钦开着车,从后视镜上瞧了一眼后座,说道,“不知哪位是盛老板?”
      陆辛武皱眉瞥了一眼严久钦,就知道他这九弯十绕的肠里又在盘算着什么,哪里是他嘴上说的来陪送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后座上,苏玉川呛声的问道,显是提防着的语气。
      严久钦笑了笑,听这声音语气就知道,一定不是他。“我刚也在暖阁里听戏,着实唱的好,想认个人,以后也好去捧场啊。”
      苏玉川看了看严久钦的侧影,还是觉得他不老实,眼珠子一转,笑道,“哦。……那你来捧咱们昇平班的场的就成了。”
      说话间,陆辛武也听得出这把嗓子不像是水榭中的杜丽娘那般婉转,不由的将目光侧了侧,落到了严久钦身后的位置上的盛玉章身上,借着路边不明的昏黄灯光,陆辛武只看到了绰绰一影,便收了眼睛没有再偷瞧了。
      “呦,这是在提防我?”严久钦似笑非笑的侧过脸瞄了一眼。
      “不敢。”苏玉川拿着腔,显示就是敷衍。
      严久钦天天的在官场上插科打诨,拿腔调的官儿没少见,可拿腔调的戏子他可到是头一回见,不知是该夸他有胆量呢,还是骂他不识抬举。
      不过转念一想,不过是个玩意儿,何必费心思想,顺着他,玩笑玩笑也就罢了。
      忽地,一脚油门踩下去,明明该拐弯的却硬是照直开了出去,眼见着前后车都拐弯了,只有他们这辆落了单。
      两旁没灯没亮,只有一缕车灯照着风雪往前开。
      还没等车上的人反应,严久钦先出了声。“哎呦!忘拐了。”
      苏玉川和盛玉章都有点慌神,转头往后头看,只看那一溜车灯拐了过去,只剩下一片漆黑。
      见车一直往前开,不见要停车调头的样子,盛玉章凝神问道,“这位军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别怕。……从前头的横街绕回去。”
      陆辛武沉声说着,转头凝视着严久钦,话里到像是在命令。
      严久钦笑了笑,附和道,“是是是。……今儿晚上雪大,调头怕车子打滑,顺着路绕一绕安全些。”
      盛玉章和苏玉川肩挨着肩,听到陆辛武的话到是些许安了心,心想着,这个开车的有些油腔滑调,可陆少爷到好像是个正经人,应该不会把他俩卖了才是。
      绕了一个大圈,车才开到了槐树胡同外,已是耽搁了不少时间了,其他的车已经息了火停在路边,该送的人也都先送回去了。
      车子开不进槐树胡同,于是便停在了胡同口,陆辛武下了车拿出了准备在车上的伞,盛玉章开了门下车,陆辛武已经站在旁边帮他撑了伞,盛玉章点头谢了,俩人便一并往胡同里走去。
      苏玉川也跟着下了车,见师哥有人撑伞,便转头看开车的严久钦,严久钦也看着他,撇着嘴耸了耸肩膀,苏玉川冲着他哼了一声,顶着雪独自往胡同里走。才走两步,就听身后车门的响声,刚要转身瞧,一个影子便把他整个罩住了。
      严久钦双手支着披风,把他俩都罩了起来,苏玉川身子转到了半,见这情形但愣住了。严久钦比苏玉川高了一头,也比他壮实一些,被他这么一罩,苏玉川顿时觉得耳边没了风雪,寒气也被挡在了披风外头。
      “被雪砸了脑袋了?”严久钦见他愣神,打趣着说道。
      苏玉川气乎乎的转身往前走,也不管严久钦跟不跟上来。严久钦觉得这个小戏子到是有几份有趣,大步往前跟了上去,帮他遮一遮风雪。
      回程的路上,陆辛武一直沉着面色,忽的警告道,“你别多事。”
      严久钦捥着披风,笑了笑,没有言语。
      眼下北京表面太平,实则波谲云诡。
      推翻了帝制又如何,两年前,孙文南下广州发起护法运动直、奉二系迅速扩张势力,皖系总理政府大权。这北边一个政府,南边一个政府,还有一个逊清小朝廷还在紫禁城里供着皇上,哪一方势力都在较劲。
      父亲陆崇英属奉系,出任北京的督军,就是皖、奉、直三足鼎力的平衡点,如今他从士官学校毕业,又被陈令朴安排进了参谋本部,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父亲,盯着他舅舅,也盯着他。
      “大少爷。”严久钦一边开着车,一边笑着闲聊似的说道,“爱听戏,北京梨园行里多的是角儿。朝云班的金九爷,连城班的云二少,还有王总长心心念念的头牌坤伶柳老板,捧哪位都是捧。”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辛武之所以厌恶严久钦这个人,就是因为他太世故,城府太深。
      严久钦自然是知道自己在陆大少爷心里是不招待见的,可既然已经开口了,索性就当回好人,给这个心直面冷的少爷提个醒。
      “捧角儿是雅趣。捧人成角儿,可就耐人寻味了。”
      严久钦言尽于此,不再多话。
      陆辛武自然早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把人送回槐树胡同,就没有打算再和昇平班有任何瓜葛,今晚也正如那折戏,不过是牡丹花下的黄粱一梦罢了。
      一场堂会过后,昇平班还是照常过日子,盛小年出门的日子更多了,要是过了正月还找不到能搭台唱戏的地方,只怕真的难在北京城立足了。
      三五日下来,盛小年的眉头一日紧过一日,大伙也都不敢作声,生怕挨骂。
      过了十五,槐树胡同来了位客人。
      盛小年和罗管箱在前院招呼着,苏玉川拉着娄玉奎隔着窗户往里头偷瞧,平日里最是怕冷怕风的苏玉川,这会子也不吆喝了,只管小心着别被发现。
      盛玉章见他俩的样子,只是笑了笑,只管练他的功。
      来的人是三庆园茶楼的方掌柜。
      三庆园是北京城有名的茶楼,和广德楼、广和楼一样是北京城里最好的戏班登台的地方,能到三庆园茶楼唱戏,那真是露了脸上了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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