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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民国七年,腊月里的一场漫天的鹅毛雪锁了北京城。那是苏玉川第一次进北京,他记得路过的每一条胡同,还有那隔着车帘忽而入眼的红墙映雪的美景。
      “幺儿,喝口酒,暖暖身子。”
      大师哥娄玉奎把手里的酒囊扔进了苏玉川怀里,寒风随着娄玉奎撩起车帘鱼贯而入,本来就冷的缩在角落的苏玉川更是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不喝。…别掀车帘儿,怪冷的。”苏玉川嗔了一句。
      他这性子从小到大没变过,娄玉奎早就习惯了,傻笑着放下了车帘,还把一角往身下压了压,将寒风结实的挡在了外头,乐滋滋的继续顶着风雪陪车把式赶车。
      苏玉川把酒囊递到了二师哥盛玉章面前,用眼睛指了指师父盛小年,盛玉章接过手缓声劝了劝师父,“师父,暖暖身子。”
      盛玉章说话的声音极好听,模样和性子也好,特别是一双手,细长绵软,比那些小姐的手还要好看,盛小年常说盛玉章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戏班落脚在槐树胡同,两进的小院,盛小年用了小半辈子的积蓄买下的,说是养老的,可徒弟们心里清楚,这是给他们在北京城置的根基。
      “幺儿,你和老二陪师父进屋。外头我们来收拾。”
      娄玉奎一边说,一边和戏班里的小徒弟往屋里搬行李,大雪天的竟搬出了一头汗来。
      苏玉川跟在盛玉章和师父身后进了堂屋,原来的家主听说是去南边做生意去了,刚搬走没出一个月,所以院儿里很干净,屋也里没落什么灰,只是炕墙熄了火,屋里有些冷。
      “前院儿挺宽敞,小子们正好可以练功。”
      “嗯。……这儿,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盛玉章看着四周,莞尔一笑。
      他面善心也善,最是心软的一个人,心疼师父漂泊了大半辈子,终于是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京城了。
      “好了好了,别叹了。……我去让大奎烧火,屋子里怪冷的。”
      苏玉川撩了门帘子出了堂屋,外头的雪好像更大了。娄玉奎和几个小子却都脱了外袄,苏玉川操起花枪就要打。
      “大的不学好,往死去,你们小的也跟着。这大雪天的,脱了袄子是要作什么死呢?病了可没钱给你们治。”
      娄玉奎转身挡了他的枪,憨傻的笑了,收了他手里的花枪,和几个小子乖乖的把袄又穿上了。
      苏玉川翻了他一个白眼,往柴房去了,见里头有些剩下的干柴火,他抱了一些便往外走,还没出门娄玉奎就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怀里的柴抱了去。
      “灶上已经生上火了,你去看着。……我去烧炕墙。”
      苏玉川点了点头,笑道,“我去和面,咱们晚上吃饺子。”
      苏玉川这么一笑,娄玉奎笑的都合不拢嘴了,拼命的点头。
      院子里笑着忙着,苏玉川站在灶边看着大锅里起了热气的水,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多少年了,大半个中国走下来,除了车马和行头,他们只有落角的地方,却没有一个家。
      如今,终于是有了。
      师徒的缘分是老天定的,昇平班是盛小年一辈的心血,这三个徒弟更是他一辈子的指望。
      到了腊月大大小小的戏班都封箱了,盛小年挑了这时候进京城,就是盘算着大伙封箱过年的点儿,拜一拜山头打典打典,顺利的话开年就能登台唱戏了。
      安顿好了一切之后,盛小年隔天便和罗管箱出门了。
      后头连着几天都是如此,他们毕竟是外来的,这偌大的北京城,哪里是他们这草台班子说插一脚便能插一脚的,当初罗管箱也劝过盛小年先别进北京城,可盛小年却坚决的要回来。
      买这宅子的事儿罗管箱也没少说道,在北京城置办家产那得花多少钱啊,就这宅子,那是花光了盛小年所有的积蓄才盘买下的,要是出了正月还找不到唱戏的地方,他们这一戏班子的人可都要喝西北风了。
      就这么一日日的,除夕便到了眼前了。
      除夕夜里下起了大雪,那雪片就像鹅毛似的从黑黢黢的夜幕里洒下来,苏玉川抄着手靠在门框上仰头望着,身后一屋的人正围着桌子包饺子,厨房的烟囱里冒着烟,那热气化了还没落下的雪片。
      盛玉章端着生饺子去厨房下锅,路过他身边拿胳臂杵了杵他,“进屋吧,外头怪冷的。”说着,便转过廊檐往厨房去了。
      苏玉川看了一眼师兄的背影,转头看了看屋里的热闹劲儿,拍了拍身上沾的雪进了屋,起哄似的教训那几个小子包的饺子太丑,又训了几句娄玉奎,可他眼里看到的还是盛小年那没展开的眉头。
      转眼又看了一眼这年里最后的一抹夜色。

      正月初一大清早,罗管箱就急匆匆的来了槐树胡同。他大哥在城里有个小宅子,兄弟这么多年也没见了,就硬是要让他住家里。
      “堂会?”苏玉川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正月里的堂会,怎么来找他们戏班,这不都该是早先便定了的吗?
      罗管箱高兴的没顾得上喝口热茶,“可不是吗。我昨儿晚上正吃饺子呢,就有个朋友来找我,说是有个大户人家要办堂会。也是突然,别的戏班儿要么封箱了不接,要么有了定得不出空去,想起我前些日子找过他,就来问我了。”
      盛小年若有所思的嘬了一口水烟轻轻吐了,又拈了香点了一口,堂屋里静了下来,罗管箱等着他给个准信儿,三个徒弟也等着,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师父的犹豫却让他们心里犯了嘀咕。
      “老罗,多问一句。”盛小年搁下了手里的水烟壶,看向了罗管箱,“谁来找的您?”
      罗管箱笑了笑,“哦,就前门那儿的张老板。前儿我去他说想搭台子,可他那儿已经续了定。……这会儿赶巧有人托他,他就来问我,我想这是好事儿啊,就应下了。”
      盛小年低头又琢磨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那就麻烦罗管箱,引我见一下张老板,难得人家想着咱们,我想当面道个谢。”
      罗管箱愣了一下,慌忙点头,笑着说去按排。
      送罗管箱出门儿的时候,苏玉川多了个心问了一声,“罗叔,师父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啊?”
      罗管箱愣了一下,笑道,“这哪儿能啊。你师父你还不知道吗,性子好人也善,哪能有什么仇家。”
      要说仇家,苏玉川也不信他师父会跟人结仇。
      盛小年在做人处事上向来和气谦恭,所以苏玉川才更想不明白。
      照理说,罗管箱带来的是天大的好消息,能让昇平班在北京城亮亮腔,这么好的机会来了,盛小年到犹豫了。
      昇平班里十几口子人,那些小子们没心没肺就知道吃睡,剩下的娄玉奎和盛玉章,盛小年说东他们不会想西,唯有苏玉川心思重会琢磨,按盛小年的话,他呀聪明的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儿。
      吃过午饭,盛小年换了身体面的棉褂和罗管箱带着一些礼物去找张老板,苏玉川想跟着去,盛小年没答应,他也没心思练功,就只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口,眼见着天都快黑了,盛小年才回来。
      说事儿定下了,堂会定在年初三。
      大伙可乐坏了,急忙忙把箱子里的头面、戏服都取了出来,细细查了一遍。这些行头跟着昇平班走遍了大江南北,蟒靠上的丝线都磨旧了。
      盛小年独自坐在屋里,从箱底取出了那件出宫时带着的绣帔,摩挲着这绣帔上的一针一线,多少心酸都在里头。他年少时净了身入宫,在南府里学戏,后来被打发出了紫禁城,当时怀里只有那件绣帔和五两碎银子,正是慈禧老佛爷没了的那年。
      苏玉川和盛玉章住一个屋,炕上热烘烘的,娄玉奎怕他俩半夜里冷,临回屋前还特意给他们加了把柴。
      想着后天晚上就要去唱堂会了,苏玉川抱着被子躺在炕上兴奋的睡不着,扭头去看盛玉章,这会儿正披着被子伏在炕桌上看戏本呢。
      苏玉川也披着被子凑了过去,都是些旧戏本了,倒着都能背下来了,他也搞不懂还有什么可看的,他伸手把戏本从盛玉章手里抽走,盛玉章这才回过神。
      “别闹。”
      “师哥,你猜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儿?堂会办的这么急,戏也没定,他们就不怕有个万一?”
      盛玉章笑了笑,从苏玉川手里拿回了戏本,说道,“这事儿咱们不用操心,师父会按排。而且人家就是图个热闹,想也不是正经听戏的。”
      说话间,盛玉章的眉间到是有些落寞。他这个师哥就是个戏痴,人情事故什么的全不往心里去,只是他不往心里去,别人可不这么想。
      “你啊,就是这么不冷不热的。”苏玉川嗔了一句,睡下了。
      盛玉章知道这个师弟嘴上说叨心是向着他。他把炕桌挪到了旁边,灭了灯,躺在苏玉川身边,师兄弟并肩躺着,炕烧的很暖。
      “幺儿。咱们得好好唱,得让师父高兴。”
      苏玉川望着高高的房梁,眨了眨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儿。之后,屋里便再没有声音了。
      年初三一大清早,罗管箱就来了,前一晩该准备的他和盛小年都打典过了,可还是担心,他还生怕忙里出乱,特意把他侄子也拉来搭把手。
      罗管箱的侄子叫罗运成,是个办事麻利的小伙子,嘴皮子甜有眼力劲,盛小年这宅子还是他给张罗的。
      “有事您说,别的本事没有,这搬搬抬抬还是行的。”
      刚搬进槐树胡同的时候,罗运成和他们师兄弟见过一两次面,大家也都不算生人,也就没有客套推辞。
      罗运成确实是个利索的人,而且在地头上人面也广。
      “你知道东城胡同陆府,是什么地方吗?”
      罗运成一听,笑了。“东城胡同,你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我又没来过北京城,我哪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啊?”
      苏玉川确实没说错,他生出来就没来过这儿,他哪里知道这四九城里,门朝哪边开,路往哪里走啊。
      “这北京城又叫四九城,四城九门。像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搁在大清朝那会儿想住在内城,那是要杀头的。”
      罗运成这话说的是有些夸张,一半儿也是逗苏玉川,不过也有一半是真的。
      大清朝刚开国那会儿,内城住的都是八旗子弟,前门外才是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像他给昇平班选的这间宅子,靠近前门又在内城,以前也是个老八旗住的院子,要不是这院子里死过人,哪能便宜了他们这班唱戏的。
      当然这事儿罗运成是不会说的,毕竟他在中间也抽了些好处,这既能赚钱又能落人情的事儿,他可是最乐意的。
      “东城胡同原是两白旗的住的地儿,不过现在,那地儿可了不得了。”
      罗运成说着卖了个关子,停了停。苏玉川可不吃这套,冷哼了一声,一副爱说不说的样子,罗运成反倒自讨没趣了。
      “唉算了算了,告诉你吧。”罗运成找了个台阶下,接着说道,”你知道咱们这儿最大的是谁吗?早就不是紫禁城里那皇上啦。如今可是民国了,东城胡同那边住的就是咱这顺天府的督军陆崇英。”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罗运成才会跟着他小叔来帮忙,督军府可是高的跟天边儿似的地方,凭他的本事就是做梦都梦不到能进督军府。
      苏玉川听罢,到没显出有多少兴奋,反正就是明白了,今天他们是要给这北京城里最了不得的督军唱戏,唱好了那就是一鸣惊人。
      罗运成帮着套了几辆车,到了时辰,督军府接人的车也到了。
      两辆黑色的庞蒂克轿车停在了胡同口,槐树胡同虽然也在内城,可内城也分里外,槐树胡同可就是外的不能再外了,所以住在这儿的人也真难得见到小轿车,这两辆锃光瓦亮的庞蒂克往这儿一停,可真是刺眼睛,一比之下套好的马车就显得那么简陋了。
      带头的是个高个子军爷,笔挺的军黄色大衣,带着一小队人走到了近前。
      “严长官派我来接各位。请吧。”
      胡同口围了一小撮儿人,都是来看热闹的。高个子军爷把盛小年师徒几个请上了车,罗管箱和罗运成押车跟着,一行人风风光光的起行。
      生来头一回坐小轿车,苏玉川别提多新鲜了。
      轿车是从督军府的后院门开进去的,不见前门的风光显赫,后面显得略微朴素。耳房里烧了炕墙,但是并不太暖和,而且有一股子阴湿的灰尘味道,一闻就知道是多许年没有住过人的了。
      管事四十来岁的样子,人很和气,“各位老板先在这儿歇着。……戏台子就在侧院的暖阁那边儿,离这儿几步路。酉时我会让人送饭来,各位老板先用着,戊时开锣,还请各位准备准备。”
      管事的刚走一会儿,罗管箱叔侄便到了,罗管箱嘱咐罗运成和几个小子们搬衣箱,自己则去了戏台子挂口红和宝剑。
      盛小年又仔细的对了一遍戏折子,戏折子是督军府的大管家赵勤拟的,都是耳熟能详的折子戏,挑华车、寻梦、棋盘山和断桥,四出折子戏都是熟戏到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看这天,晚上怕是要下雪,这督军大人们在暖阁里吃酒听戏,戏台子在暖阁对面的水榭上,真是难为了几个徒弟。
      昇平班班小人稀,乐师也只有一位胡琴师傅和一位司鼓师傅,盛小年和张老板借了人,这会儿正在屋里和音儿。
      大伙各忙各的倒也不慌乱,不一会儿也就按排停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开更,希望大家多支持。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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