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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   十月末的天已经凉了,青石灰瓦的小院儿,院门有些斑驳,陆辛武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这门还是油亮亮的。
      院门从里面拉开了,吱呀一声。
      “来啦。进来吧,他在屋里等你呢。”
      陆辛武正眼也没瞧一下给他开门的金凤鸣,径直便往里走。不知是真的到了时节,还是因为伤怀,这小院显得格外萧瑟,后院南墙下的紫藤已经落了,只有一棚空枝落得孤单。
      厢房里扑鼻的药味,陆辛武不禁皱眉,心中对身后跟着走进来的男人恨到了极点。缓步走进里屋,一张跋步床很是气派,床上半倚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书,斜斜的靠着。
      “木生。”金凤鸣唤了一声,先上前一步走到了床边。
      陆辛武皱起了眉头显得十分不悦,只是他所受教导便是让他喜恶不显于色,他便生生的又压了下去。
      “木生,陆少爷来了。”
      兴许除了床上的人,不会再有人看到那冷面孔的金凤鸣也会有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候。
      “小武来了?”
      陆辛武的心被狠狠的揪住了,还是那个温暖的仿佛能化开冰雪的声音,陆辛武有些不敢往前,床郭挡住了他的样子,可捧着书的手却是苍白消瘦。
      金凤鸣揽着他的肩扶了扶,又拿起床里头的枕头给他垫上,他才坐了稍稍直了些。
      “去看看二哥吧,他想见你。……父亲和大哥都不去见他,母亲想去又怕父亲生气,我也只能偷偷去。”谢致菀前一晚到陆家,说是找陆婧仪玩,其实是给陆辛武捎上这句话。
      几个年头了?陆辛武在心里数着,是什么样的生活能把那样一个人消磨到这样的田地,怪谁?
      陆辛武咬着牙把愤怒压下去,怪谁,自然是怪那个把他从谢家带走,从自己身边偷走的金凤鸣。
      “小武?”
      又是一声轻唤,陆辛武缓缓的向迈了一步,终于眼眶发热,撕心的疼痛,床上那个苍白憔悴的人,还是他记忆里的谢家表哥吗?
      谢枟生,一个在陆辛武心里烙下了最美好回忆的人,也是把所有的美好全都摔碎的人。
      “凤鸣,我想跟小武说会儿话。”谢枟生轻轻的对金凤鸣说道。
      那样的神情是一种眷恋,同样的神情也在金凤鸣的眼里盘桓,陆辛武站在一旁显得那么多余。
      金凤鸣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厢房,屋里只剩下陆辛武和谢枟生,显得生疏而黯然。
      谢枟生笑着,还是那般的温暖,和少时没有什么区别,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没有带走什么,除了他生命的长度。
      “过来坐。”谢枟生用消瘦的手拍了拍床沿。
      陆辛武坐了过去,却没抬头去看谢枟生,不是还在气他,而是不忍心看。
      “病了怎么也不歇着?还看什么书?”
      “等你来,怕自己睡着了,就拿本书醒醒神儿。”谢枟生细细看了看陆辛武,“昨儿致菀来看我,我托她去请你,没想到你愿意来。”
      “别这么说。”陆辛武急忙否定,却只是看了一眼谢枟生,又垂下了目光,缓缓的又重复了一遍,“别这么说。”
      谢枟生笑了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真好。”
      和从前一样吗?陆辛武在心里问着自己。
      早就不一样了吧。
      谢枟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话想对陆辛武说,只是想见一见,因为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一吃着中药吗?没去瞧西医?”
      陆辛武接受一不了谢枟生命不久矣的事实,才二十来岁的人,怎么会连性命都保不住呢?
      “该瞧的都瞧了。”谢枟生看得很开。
      “父亲和大哥不愿见我,母亲也不敢来。……到是致菀怕我孤单偷着来看,我已经很知足了。”
      “为什么?”陆辛武握紧了拳头,悲愤的问着,“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金凤鸣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他算什么东西!”
      看着陆辛武望着自己强忍悲愤的模样,谢枟生也只能凄然的笑一笑,只是唯有和金凤鸣在一起这件事,他从未后悔。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谢枟生坦然,“我不像兄长那般练达,也不喜欢官场上的人情世故。父亲盼我能担起谢家的生意与兄长互相照应,我还是不喜欢。姑母常说我任性,姑父也说我顽劣,只有你母亲从来不嫌我,还带我去听戏,你也常常伴着我。小武,多谢你。”
      “我不要听你说谢。”陆辛武难压心里的怨,看着久病沉疴的谢枟生,他有不知该如何表诉的心痛。
      “昔年,你是谢家的二少爷,如果你安安生生在谢家,何至于此!你迷恋那个戏子,为他离家,放弃学业去学戏,我们原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总有迷途知返的时候。”陆辛武越说越激动,这些话在他心里埋了十年。“你唱成了个京城名角儿又如何?看看你现在……”
      谢枟生浅浅的笑了笑,在他面前的陆辛武从小便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说任何话之前都要思量是否得体,其实不只陆辛武,他的兄长,他的妹妹也都是如此,这便是他厌倦了谢家的原因。
      “我喜欢唱戏,喜欢戏文儿里的天地,喜欢……喜欢金凤鸣,这辈子只喜欢他一个。”
      谢枟生的话如一盆冰水浇进陆辛武的心里,冷的彻骨。
      “喜欢到为他去死?”陆辛武凝视着谢枟生。
      谢枟生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幸福,轻轻“嗯”了一声。
      陆辛武沉痛的闭了上双眼,双拳紧握,他原以为自己曾经这般喜欢过眼前的人,却不曾想自己对他的憧憬,在他对一个戏子的感情面前碎成了齑粉。
      “你今儿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好哥哥,对你对致菀,只有歉意。……小武,能不能,再叫我一声表哥啊?”谢枟生说着,伸手拉住了陆辛武的衣角,满眼的期待。
      陆辛武垂眼看着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面色冷着叹了一口气站起了床,转身背向谢枟生不再去看他,无情说道,“我的表哥,是谢家二少爷谢枟生,不是唱戏的云木生。……我的表哥,十年前就死了。”
      说到最末,声音微颤,锥心之痛被永远埋在了心底。
      陆辛武大步离开了厢房,离开了这个小院。
      金凤鸣一直在屋外的廊下坐着,他已经习惯了,只要不去戏园子唱戏就不离开云木生太远,所以刚刚他们在屋里说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累不累?”金凤鸣坐到了云木生的身边,搂着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那人轻的几乎没什么重量了,骨头都有些膈手。
      云木生靠在他肩头,微微合眼摇了摇头,“……咱们不能天长地久了,这辈子我总是任性,父亲、母亲、兄长,我都辜负了,连小武,也不认我了。可我不后悔的,有你,我知足了。”
      金凤鸣的眼睛热了,却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嗯,我知道。……木生,咱们谁也没辜负这辈子。”
      “……要是,这辈子能再一长些,就好了。”
      “不怕。咱们还下辈子呢。”
      “嗯……”
      那张黄花梨的跋步床是金凤鸣买给云木生的,花了不少钱,他说这是他老家的旧俗,一世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床越金贵,他们的日子就会过的越好。
      这一世,虽然短,但金凤鸣和云木生过的很好。
      来年,院墙边那架子上的紫藤也许会比今年开的更美,只是那个在架子下开嗓练功的人,不复在了。
      半个月后,梨园行里传出了信儿,连城班的云二少,殁了。
      连城班落脚的广和楼挂三天牌子,不开锣,云木生的戏迷进了广和楼只点一杯清茶,坐在池座包厢,仿佛那台上还有人,仿佛耳边还有调儿。
      金凤鸣向杨清儒告了七日的假,杨清儒是金凤鸣的戏迷,也是他的知己,他自然知道云木生这一走,对金凤鸣来说便是命里的劫数,那是等于没了半条命的,别说七日,就是七个月,杨清儒也会答应,他只盼着金凤鸣往后能好好的,便就都成了。
      长生殿没了唐明皇,就只能暂时停演,这大轴没了金凤鸣,杨清儒只能找人救场了,京城的三大名角,云木生死了,金凤鸣不能上台,就只剩柳折棠了。
      其实除了三庆园的大轴还是每个月唱满场,广和楼和广德楼两家大园子早就不唱满场了,云二少病了很多日子,连城班能接他牌子的人不多,所以一个月也开不到三四场大轴,至于广德楼,柳折棠也只开六七场,平日里都是清吟班的二路角儿顶上。
      杨清儒思来想去,找柳折棠来顶牌子,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也必定是请不来,于是他咬了咬牙,就打算让盛玉章来顶大轴了。
      盛玉章眼下在北京城也算是个角儿了,若有金凤鸣在,那三庆园的大轴他一定是不够格儿的,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隔天,三庆园的水牌上就挂上了盛玉章独挑大轴的牌子。
      可杨清儒作梦也没有想到,金凤鸣三天后,吊死在了他家里的那张跋步床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尸首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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