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20、【二十】

　　金凤鸣的死，盛玉章始料未及，虽然深知人世无常，可事真到了自己眼前，还是难以接受。
　　盛玉章难以接受，那杨清儒就是压根不信了。
　　“不可能！”杨家的花厅里，杨清儒拍着桌子喝道，“凤鸣绝不会自缢。”
　　容陨芳接过下人端来的热茶，摈退了左右，把茶碗搁在了杨清儒手边。“你消消气。这事儿都过了，你何苦再去警察局闹。”
　　杨清儒连着三四天，天天去警察局找他们局长要结果，可结果白纸黑字写在那里，金凤鸣于家中自缢，确为自杀身亡，这案子已经定案了。
　　容陨芳知道杨清儒心里过不去，这人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他一时半会儿确实接受不了，可是接受不了也得接受，这事儿已然由不得他们了。
　　“金老板和云老板那般的好，先是一个人去了，难免留下的那个心思郁结，走上了绝路也不是不可能。”
　　容陨芳劝着，杨清儒却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他和容陨芳成婚之后，从未红过脸，这回他却真实恼了，大声的喝道，“亏我平日觉得你是个明白的人。凤鸣和木生之间的事，除我只有你知道。那本儿长生殿是凤鸣与木生一同得的，凤鸣如此着急的寻了玉章来唱，就是想在木生有生之日了却了这桩心事，如今这全台本儿还没唱完，凤鸣怎么会自缢而去？”
　　容陨芳由着杨清儒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这些话他不能对外人说。
　　“再说这谢家。木生病的时候，谢家从来不闻不问，现在人去了，灵堂设了还不到三天，他们就把棺木抬走了，还把凤鸣打了，简直欺人太甚。”杨清儒气的直拍桌子，“凤鸣这辈子和木生不求同生也不求同死，只求生而一处，死后也能埋在一起，凤鸣绝不会忍心把木生交给那个绝情绝义的谢家，就这么自己了断了的。”
　　杨清儒越说越心痛，不禁垂泪，跌坐在椅子上，容陨芳看着也是心疼，她自然是知道金凤鸣不会自杀，只是有些事不能深究。
　　“老爷，警察不是不管，是不敢管。”
　　杨清儒闻言怔怔的看向了容陨芳，他是乱了心，连这点事儿都想不清楚了。
　　容陨芳见提点之下确实有用，便放下心来，继续说，“九爷和云老板的事，你是一路亲眼看过来的。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清楚的。”
　　容陨芳叹了一口气，伸手帮杨清儒顺了顺背，不忍去看他垂泪的样子，“老爷，容我说句自私的话。谢家，咱们招惹不起。”
　　杨清儒蓦然一怔，转头望向了身边的妻子，容陨芳在他眼中看到了怨怒，可还是得劝住他，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老爷，你和九爷的交情深，可咱们夫妻一场，难道就没有情份吗？你知道谢家会用什么样的手段，那你还不后怕吗？”容陨芳说着，拭了拭泪，“九爷那样的人，捧着他的人也不乏豪绅权贵，可谢家不动声色的就把事办了，你瞧见哪个吱声儿了？……九爷和云老板生时那般的好，如今都去了，虽没能埋在一处，可他们的魂必是能到一处的，你就宽心吧。”
　　杨清儒顿足啜泣，终是把这腔不甘咽了下去。
　　人死如灯灭，再光亮的人，走了，茶也就凉了。换句不中听的话，现下这个世道，哪天不死人，人命至贱。
　　戏园子里的锣鼓见天响儿，先还有些人叹一叹金老板，后来也就没人再提了。
　　自打盛玉章在三庆园挑了大梁，昇平班的戏便从白天的闲场改到了晚上的正场，苏玉川和娄玉奎则挑起了压轴戏。
　　知道盛玉章要挑大轴的时候，苏玉川想让盛玉章把长生殿演完，娄玉奎虽没有金凤鸣那般的地位，可是论唱论功架可是一点儿也不输，可盛玉章却没答应。
　　为此，苏玉川还和盛玉章置了气。
　　“这长生殿又不是金九爷一个人的。从前往后，唱的人多了去了，大奎怎么就唱不得？……你如今是角儿了，拉师哥一把不成吗？“
　　盛玉章虽然看着温和，可骨子里也是倔的很。“长生殿谁都唱得，只是我不唱了。”
　　金凤鸣对盛玉章算得上知遇之恩，长生殿成了盛玉章此生的遗憾，也成了一份纪念。
　　打昇平班进北京城算起，数数日子已经快一年了，回头看看，确是物是人非。
　　进了冬月，北风一吹，就落雪了。
　　戏园后院二楼有一个朝南的小间儿，是专门给正角儿歇场的，金凤鸣一向拿的严，不开锣不到场，所以这屋他没怎么用过，盛玉章习惯早到，杨清儒就让他以后在这儿歇场。
　　这日，过午小歇了一会儿，苏玉川就来了戏园，刚进后台就跟白蕤打了个照面儿，两人都互看相厌，苏玉川便去了盛玉章歇场的小屋。
　　屋里的火炉已经烧上火了，一进屋暖洋洋的，苏玉川脱了袄子，站在火炉子边上烘着手，时不时的往窗缝边望望。
　　盛玉章平常这个时辰也该到了，可今儿却迟了。
　　苏玉川这半个月跟他师哥置着气呢，想着今儿来的早，要跟他好好说叨说叨，可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他来，到听到了楼下院子里传来了娄玉奎的声音。
　　娄玉奎不记仇，长乐班欺负他们的时候他气的什么似的，现在人家认低服软了，他就不挂心了，跟他们聊的乐呵呵的。
　　苏玉川常说他傻，他却憨笑着就过去了。
　　“大奎。”苏玉川从小屋里出来，冲着楼下喊了一声，娄玉奎应声从后台的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天井里仰头一看，笑出了一排白牙。苏玉川向他招了招手，“上来，我跟你说事儿。”
　　“唉。”娄玉奎应着声便跑上了楼。
　　苏玉川拉着娄玉奎进了小屋，“过来烘烘手。”
　　“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喊你了？”苏玉川白了他一眼。
　　娄玉奎早习惯了他这个师弟的脾气，笑着烘起手来。
　　“师父……最近身子还好吗？”苏玉川坐在小桌旁，端着茶杯装个样子，“天冷了，炕墙烧热点儿。他年纪大了，夜里怕冷。”
　　娄玉奎知道苏玉川心里挂念着师父，平时不问只是刻意回避着。离开槐树胡同都快三个月了，每回问到他在什么地方落脚，他也只是搪塞的说租了个小屋，虽然还是天天见面，可娄玉奎总觉他们师兄弟比不得从前那么亲了。
　　至今，娄玉奎和盛玉章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赶苏玉川走，只是看他们都在眉头里藏着心事，问起都只是叹气罢了。
　　“幺儿，冬至家里包饺子，你回来不？”娄玉奎坐到了小桌旁，问苏玉川。
　　苏玉川看了看他，微微扬了扬嘴角，低下头没言语。
　　娄玉奎闷闷的叹了一口气，“幺儿，我嘴笨，颠来倒去还是那句话，能认个错就认个错，不丢人。那是咱师父，咱们顺着他点儿，是尽孝。”
　　苏玉川何尝不知道，只不过，若要顺着师父，那就是要把严久钦从心里剜了去，苏玉川舍不得，不是怕疼，是舍不得那个人。
　　“你就别操心了。没事儿的，过些日子就好了。”苏玉川藏了心事，笑道，“……我可听说了，你最近跟个姑娘常来往。咱们大奎开窍了，想讨媳妇儿了。”
　　娄玉奎的脸噌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他虽然人高马大，可也算白净，这脸红的真跟熟了似的。
　　“你害什么臊啊，你都二十四五的人了，想计媳妇儿怎么了？别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当爹了。”
　　娄玉奎被苏玉川这样一说，更臊了，也不会回嘴，只低着头傻笑。
　　苏玉川这儿刚要继续说他，门儿从外头推了开来，一阵寒风裹着人走了进来，是盛玉章，身后跟着的是罗运成。
　　“盛老板，您拿好，我先回去了。”
　　罗运成如今进了军队，穿起军装来到比从前看起来正派了，说话行事也稳重了些，可那眼睛里的鬼祟到是一点儿没少，只是比以前藏的更深了些。
　　盛玉章接过罗运成递过来的食盒，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罗运成转身离开。
　　苏玉川冷冷的看着，脸上的笑容退了。
　　“你怎么跟他一块儿？”
　　盛玉章放下食盒，正在脱身上的皮氅子，苏玉川冷不丁的便问了一句。
　　盛玉章笑了笑，“我今儿去陆家教戏来着，陆少爷让罗兄弟送我来戏园子。”说着，他把皮氅子搭在了架子上，拍了拍上头落的雪，拿眼睛指了指案子上的食盒，“这不，还让带了些糕点。”
　　“这陆少爷人真不错。”娄玉奎笑着夸道，给盛玉章倒了杯热茶，“你快到炉子这儿来烘烘。”
　　盛玉章点头走了过来，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烘起手来。
　　苏玉川瞥了一眼案桌上的食盒，又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皮氅，那白毛油亮油亮的，沾上的雪一掸就没了，可见不是一般的皮子。
　　“这，也是陆少爷送的？”
　　盛玉章寻着苏玉川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那皮氅，点了点头，“从他家走的时候，雪下大了，他就拿了这件氅子给我披。……赶明儿，我得给他还回去。”
　　苏玉川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心里啐道，这个陆辛武果真心眼儿多，看准了他师哥人善还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师哥，你这都去第几回了？人家就是学来玩儿玩儿，天冷了，以后少去点儿，在家歇歇不好呀。“
　　盛玉章自然听不懂苏玉川话里的意思，只当是苏玉川心疼他。
　　“真不真心学是人家的事，仔不仔细教是我的事儿。既然答应了，就不能糊弄。”盛玉章这会儿身上已经暖了，便坐到了桌前，师兄弟三人围着小桌喝起茶来。“最近，陆少爷看着心情不大好似的，有时候听着戏便出了神。……他说，他只想学牡丹亭，旁的都不学，还说下回让我上了妆教。看来他真的挺喜欢这戏的。”
　　“这还不容易，这戏你最熟了。”娄玉奎笑着搭腔。
　　苏玉川看他俩聊的高兴，只默不做声的在一旁听着，无论是陆辛武还是罗运成，苏玉川都从心眼儿里提防着，总觉得他们就没怀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