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18、【十八】

　　睁开眼，苏玉川只觉得头沉的很，脑门儿上一跳一跳的疼，又闭了会儿眼，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看了看四周才发现不是自己的屋。
　　床头柜上搁了一壶水和一个杯子，屋里没有其他人影。苏玉川懒懒的支起身子靠在床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了一个干净，嗓子总算是不涩了。
　　“呦，您起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悦色说道。
　　苏玉川一打眼，是个枯瘦的老头儿，头发灰白几乎快要掉光了，穿着灰色的旧大褂，虽然朴素到还算周整。
　　“您是？”
　　“我是给严大爷看房子的，就住在巷口。”老头儿笑了起来，“严大爷今儿当职，一大早就出门儿了，让人早些来瞧着您。我早前来了，您还睡着我就没叫醒您。”
　　苏玉川大概知道了，这个老头儿就严久钦说平时来帮他洒扫的管事。
　　老头儿姓李，儿子在钱庄做活儿，一家子过的还算富裕，因为离的近跟帮严久钦看看房子，每日过来洒扫一下院子，一个月赚点小钱儿卖酒吃。
　　苏玉川起了身从严久钦的衣柜里拿了身儿短褂穿上，衣服有些大挽起一条到还合适。严久钦家里没米没面，厨房里冷锅冷灶，苏玉川看了一眼扁了扁嘴。他昨天离开槐树胡同，什么也没带，到不是盛小年不许他带，只是苏玉川觉着他不能带，那些都是昇平班的，是他师父的，他来时身无常物，走的时候又凭什么带走一针一线。
　　想到这儿，苏玉川整个人空落落的，坐在屋里的沙发上看着门外的小院子，没了平日练功的小子们，也没了花枪架和胡琴声，静的让人害怕。
　　苏玉川想了想还是起身换上了昨天穿的长衫，叫了辆黄包车往前门去了。
　　苏玉川到了园子一进后头，就见娄玉奎和盛玉章已经早早的在那儿等着他了。昨天苏玉川走的急，他的两个师哥是一头雾水，师父撒了大火不让人追他，所以哥儿俩连夜给他收拾了一个小藤箱，里头是一些他平日穿的衣裳，还有一些钱，想着今儿来戏园子给他带上，也有钱傍个身。
　　苏玉川到园子的时辰早，三人也都没吃午饭，于是便在后台外的小院子里叫了三碗面和两个小菜，坐下来吃起饭来。
　　娄玉奎性子直兜不住话，面和菜还没上呢，他就先问了，“幺儿，到底怎么了？师父生那么大气。……听师哥的，你低个头认个错儿，跟师父认错有什么不愿意的。”
　　盛玉章比娄玉奎心细，只是有些事他不多问，因为是苏玉川，因为他知道这个师弟比自己更明白事。可这回，他是真想知道，为什么师父把他赶出了门了，是多大的气性让他们师徒之间连个回旋的余地都剩不下。
　　“幺儿，是不是因为孔少爷捧你场的事儿，师父误会你了？”
　　盛玉章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前些日子传言满天，金凤鸣的人品心性盛小年略有耳闻，自然不会多心，只是那位孔少爷确实乖张了些，可盛玉章想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
　　苏玉川摇了摇头，如果是孔昱，他到能有上百个理由去辩驳，也不至于此。
　　“你们别问了。是我让师父伤心了，他赶我走是我自找的。”苏玉川说着苦笑了一笑。
　　说话的功夫面和菜都上桌了，简简单单热热乎乎。
　　苏玉川看着不觉有些眼睛发热，昨晚出了槐树胡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定神一瞧竟然走到了严久钦的家门口，想想自己怕都生了魔障了。
　　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已经不记得了，今儿醒了只有一间空屋子，苏玉川心里头怎么会不难受，可自己选的又能跟谁喊冤枉去。
　　“师父呢？还好吗？”苏玉川小心的问。
　　娄玉奎看了看盛玉章，两人都是一脸为难，苏玉川瞧他俩这样子就知道师父也一定不安稳，也就不再问了。
　　“你现在在哪儿落脚？”盛玉章问。
　　“……一个朋友那儿。”苏玉川答的含糊。
　　盛玉章实在是放心不下，“我让罗叔的侄子给你找个住处吧，住朋友那儿总是不方便。”
　　“罗运成？”苏玉川挑了面刚准备吃，又搁下了筷子，“你怎么和他有来往？”说着，转头又问娄玉奎，“大奎你就不看着点儿？”
　　娄玉奎一脸茫然，显得是被牵连的有苦说不出，随口否认却也否认的不知所谓，“我没有啊。”
　　盛玉章推了摊苏玉川，怪他又对娄玉奎使小性子，苏玉川扁了扁嘴。
　　“他是罗叔的侄子，也给咱们帮过忙，平日里来了说两句闲话罢了。”盛玉章说到这儿，看着苏玉川，眼里似是在打探，“你前儿忙着应酬回来的晚，便没见着他。”
　　“别跟他多来往，那人心思不正。”苏玉川满心满眼的不乐意。
　　想想那时在陆家罗运成的样子，苏玉川就打心里嫌弃他。
　　“我自己有办法。来北京也大半年了，还能找不到个住处。”
　　“行行行。……总之你自己好好顾着自己，过些日子师父气消了，就没事儿了。”盛玉章知道苏玉川的脾气，他不乐意的事，谁也休想把他拽了来。而且，盛玉章也是想着，他和盛小年之间也就是一时置气，应该也不能一直不让回。
　　盛小年只是不让苏玉川回槐树胡同，那是家，可赶他出了家门却也没有逐他出师门，盛玉章知道这事也不是没有余地，说到底他们的师父不是狠心的人，而苏玉川也不会犯什么大逆。
　　“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可幺儿你记住，你还是昇平班的人，还是师父的徒弟，还是我们的师弟，在外头有什么事儿可一定得跟咱们说，别自己一个人硬撑。”
　　盛玉章的嘱咐苏玉川听着，点了点头，这些也是他心里时时不会忘的事。
　　娄玉奎舒了一口憨憨的笑了。
　　苏玉川吃了一口面，虽然已经有些烂了，可是和师兄在一桌上吃饭，果然还是最香。他这儿心总算是没那么空了，却瞥见长乐班的白蕤从外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提包的小丫头，到是一副官太太的样子。
　　白蕤话少心眼儿却多，不声不响的算计人。
　　昇平班自打进了三庆园，她就撺掇他那个咋咋呼呼的师妹，后来盛玉章得了金凤鸣的赏识，闲场也不唱了，直接挂了头牌唱起了大轴，这口气白蕤笑着往下咽，可这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再往后，又来了个孔十三少捧苏玉川，捧的那叫一个天下皆知。
　　可无论是金凤鸣还是孔昱，都不是她白蕤现下能惹得起的，捧他的不过是副局长，顶天的也不过是管着一帮白腿子，在平头百姓跟前还能耀武扬威，可在金凤鸣这样多少达官贵人捧着的名角儿和孔昱那样显赫家世的人面前，还就真算不得什么。
　　白蕤的心里膈应着昇平班，苏玉川的心里也膈应她。
　　白天的闲场就是他们两个戏班包圆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苏玉川可还没忘记白蕤害过他师父这档子事儿呢，只不过严久钦老劝他还没到该报仇的时候，有时候苏玉川就在想，严久钦到底是真为他着想，不想让他沾上麻烦，还是嫌他麻烦敷衍他。
　　不知为何，今儿白蕤笑的格外开怀，看得苏玉川更是窝火。
　　这口气一直顶着心口，直到散了戏也没能顺下去。昨天夜里也没睡安稳，一轴戏唱下来着实累，盛玉章要应付晚上的大轴，就在后院里看戏本儿，娄玉奎也在长生殿里谋了个小角儿，所以唱完白天的戏轴，还要等晚上的大轴。
　　苏玉川以前要是不跟严久钦私混，也会等他们晚上大轴戏散了再一起回去，现在他连槐树胡同都回不去了，也就不等了。
　　出了戏园子，外头人来人往，识得他的拱手称一声苏老板，苏玉川笑着给人回礼，掸眼瞧了瞧水牌，盛玉章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头里，而自己的名字还在下头站着。
　　坐在黄包车上，苏玉川无心的看着外头的景儿，全都是灰蒙蒙的。
　　到了严久钦家，提着那小藤箱子就推门进去了，一进门儿便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笑着迎上来，，“少爷您回来啦。快快，我来拿。”
　　苏玉川被这热情的妇人给吓到了，愣愣的便被她接手了里的箱子，这神还没回过来，一个小斯模样的小伙子又从柴房里走了出来，拱手道，“少爷回来啦。”
　　“……你们是。”
　　妇人道，“我夫家姓张，少爷以后就唤我张妈，这是我儿子张福。严大爷雇了我们娘儿俩，来照应您。”
　　张福个子不大，生的到很机灵，“是是是。您以后有什么吩咐就尽管吩咐我。”
　　苏玉川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张福笑着迎向了大门口，“严大爷您回来啦。正好，少爷也刚回。”
　　“行，你们忙去吧。”
　　张妈和张福应下了，便各忙各的去了。
　　苏玉川回过头，便见到严久钦一身戎装挟着军帽走了过来，笑了笑，领着苏玉川往屋里走。
　　“我这家啊，平日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我当职也不回来住。这不，找了老妈子和小斯照应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会太孤单。明儿啊，我让人把花枪架子给你搭上，再把那东院角的棚子搭起来，以后你好练功。”
　　苏玉川看着严久钦，总觉得有些不真切，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严久钦噗嗤一声笑了，这愣了神的苏玉川他不算头一回见，可愣的这么傻的还真是没见过。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就踏实住着。”说着，严久钦坏坏的笑了笑，”……不收你房钱，晚上让我多亲几下就成。”
　　苏玉川眼睛一热，竟然掉了眼泪，这到把严久钦吓到了，赶忙哄。苏玉川也管不得张妈和张福会不会看到，就一头扎进了严久钦怀里，虽是没哭起来，也确实是把委屈都揉进了他怀里。
　　“没事儿。啊，没事儿。”严久钦轻轻的拍了拍他。
　　苏玉川闷在严久钦怀里说道，“以后，我都能住这儿吗？……就算…就算你成家了，我也能住这儿吗？”
　　“能。”严久钦答的斩钉截铁，“就住这儿，哪儿也不去。”
　　苏玉川抱紧了严久钦。心里想着，这辈子除了你，怕是谁也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