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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苏玉川已经不大记得父母哥哥的样子了,只记得秋风起的时候黄叶落了一地,枯干的树叶踩上去发出脆裂的声音。离开家的那天,算来是第一次出远门,田地里只剩一些麦秆儿,荒的很。父亲没有说去哪儿,只是拴好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骡子,然后母亲拉着哥哥的手靠在门边,哭了。
      第一次经过市集,很热闹。
      第一次吃到麦芽糖,特别甜。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木门上的漆已经退了颜色,被父亲领着走了进去,里头有几个一般大的孩子。父亲和一个人说了会儿话,然后又被领着去那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父亲抹了一把泪,走了。
      现在,还是仿佛回到了那时的光景,只是师父老了许多,跪着看他也不像以前那般的高大了。
      盛小年眼睛有些红,眉头几乎皱到了一起,握紧的拳头因为使劲的缘故,有些颤抖。
      “我打小儿,都教过你什么?”
      师父什么都知道了。苏玉川不知为何,就有了答案,连一丝疑惑都没有。
      “好好唱戏,清白做人。”苏玉川心头的弦儿松了,诚然的回答。
      “亏你还知道!”盛小年拍了一下桌子,搁在在桌沿旁边的杯子摔到了地上,碎了。“有钱有势的糟践我们唱戏的,可我自己不能糟践自己啊。…你们师兄弟三个,你最聪明,也最看得透这世道,我原以为你是最能上我少操心的一个,可没想到,没想到啊。”
      盛小年的声音颤抖着,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容此刻更显苍白。苏玉川看着心疼,可也只能咬牙忍着。
      “他是个男人,你怎么能跟他……”盛小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从宫里出来,教导他的吉总管不只教了他唱戏的本事,也教了他礼义廉耻的道理,盛小年自惭形秽了大半辈子,在心里断了情也断了念,只想守着这三个徒弟就此终了,于是盼着他们唱出名堂,能有一份儿前程,不至于老来凄凉,可他更盼着他们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做人,日后娶妻生子,也算是有福禄。
      “师父。”苏玉川深深沉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已经让师父伤心了,可事到如今有些话该说说明白了。“既然您知道了,我也不瞒着您了。……我是跟严久钦好了,我自愿的。”
      盛小年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这样的一句话,抬手便给了苏玉川一巴掌,打的手生疼。苏玉川咬着牙受了,哼也没哼,耳朵嗡嗡的响。
      “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药啊,你这样的死心眼儿?”盛小年一边说着一边拍桌子,又是心急又是心焦。“他是个男人!你们能……你们能怎么过?”
      “师父,谁能保得了一辈子?”苏玉川怔怔的看着盛小年,是问,也是答。
      盛小年也哑了口。
      “您年轻的时候在宫里,想过有朝一日会走南闯北的唱戏吗?您和容姑姑想着搭伙儿对食就这么过一辈子的时候,料得到现在她成了人家的太太,而您还是孤苦一人吗?…就连紫禁城里的皇上,也都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被人给废了吧?”苏玉川心里比谁都明白,谁都保不了一辈子。“更何况是我这样儿,没名没姓的小戏子。”
      “是保不了一辈子。”盛小年承认苏玉川说的没有错,可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眼看着自己一手拉吧大的孩子,就这么糟蹋自己。“可你这样跟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就好过安生过日子了?”
      “我知道您盼着我们有妻有子,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可您瞧瞧这世道,谁能安生?谁知道明儿来敲门的,是给咱们打赏的恩客,还是来抓咱们蹲大牢的白腿子?”
      苏玉川的眼里是一万个不服软,那股子犟劲儿,是和他那个响头磕下去,喊过师父之后抬眼看向盛小年的时候一模一样的。
      苏玉川舒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人,都有个价儿。”
      盛小年的胸口狠狠的被揪了一把,憋在眼里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知道苏玉川的心眼儿多心思重,他不是没见过父母的盛玉章,也不是心宽的娄玉奎,他是苏玉川,是那个眼见着亲爹拿着大洋连头都没回的苏玉川。
      盛小年记着,丁点儿大的孩子看着他爹走,转头就问,“我爹是不是把我卖了?”没哭没闹,没喊爹妈,就只是愣了一会儿,便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叫了一声师父。
      就是这样的苏玉川,他怎么会活的不明白。
      “我看不了一辈子那么长远,我连明儿是什么天我都看不了。……我跟严久钦,我也说不明白。也许就是我给自己开了个价儿,跟他换,换几年就快活几年。”苏玉川心下黯然,却也是真心,“师父,我只想活得容易些。”
      “他就能让你活得容易?”
      盛小年不信。
      他没瞎没痴,严久钦不是个简单的人,他眼睛里头的盘算不是苏玉川能算计的过的,且不说他们两个男人能怎么往下过,若有朝一日他们相好的事被别人知道了,只怕到时候严久钦会甩的一干二净,到时候苏玉川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盛小年不用想都知道。
      “这世道再险恶,也险恶不过人心,险恶不过人的那张嘴。……你给自己掂量价儿,你问过我吗?我是你师父,磕了头就是认了师,我应了你叫我一声儿师父,我就是你的爹。我养活你成人,不是让你给自己开价儿卖身子的。”盛小年语带哭腔,说的痛心疾首。
      苏玉川的眼泪也在垂目间滴了下来,师父的心痛,自己的委屈,哪一样都让他难受,可苏玉川不愿哭,从父亲拿他换了钱的那时候,他便不愿哭了,哭有什么用。
      “跟他断了吧。”师父的劝,听在耳里,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苏玉川咬牙忍着,摇了摇头。
      盛玉小年的心,被他摇碎了。
      “好。好。”盛小年绝望的点了点头,他养大的孩子,性子他知道,摇一回头,就没有点头的可能了。“你不跟他断,咱们师徒的情份就断了。”
      苏玉川猛的抬头,四目相对,泪眼涟涟,心仿佛是被刀子割开了,疼的喘不过气来。
      盛小年的心何尝不疼,苍白脸上满是悲凉,“我再问你一次。断不断?”
      长长的相望,盛小年的眼睛已经没了当年拜师时的矍铄,如今的他垂垂老去,不再是往昔的严师,而是如今的慈父。而苏玉川,在他眼中依旧还是那个倔强的孩子。
      “不断。”
      两个字哑在喉咙里,却像吹灭最后一点烛火的叹息。说出口,是剜心的疼,听入耳,是割肉的痛。
      盛小年长长的叹了一口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枯枝似的手无力抬了起来,颤悠悠的挥了挥,一个走子无声的说出了口,没曾想,却成了这辈子对苏玉川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玉川跪在盛小年面前,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也没曾想,再跪师父的时候,已经是天人永隔了。
      那天,苏玉川离开了槐树胡同,只有他们师徒俩知道发生了什么。盛玉章和娄玉奎想劝,却被盛小年喝止了,他们从没见过师父那般的决绝,连送也不让他们送。
      苏玉川走的孑然一身,就像他来时也是身无长物。
      天上的月亮还是圆的,中秋是团圆的日子,本想着堂会过了,晚两日再一起过节,却没想到是离开的时候。
      苏玉川披着月色,走在街上,路边各家各院的门上都还挂着灯笼,风吹过树梢带下两三片黄叶,踩在上面还是那脆裂的声音。
      这声音,真熟悉啊,苏玉川不禁苦笑。

      约莫天黑了,才送走了陈、谢两家人。严久钦倚在廊檐边儿抽了一口烟,他这一天算是白瞎,这值的当的跟守丧似的。
      前两天还能听听戏打打牌,谁能想到这原先不会来赴宴的陈令朴却来了。严久钦自问在哪个衙门都能插科打诨,就是最头疼见到这位陈次长,简直像张铁皮。
      抽完烟松了松肩膀,严久钦回自己屋换了身便装,去车房取了车离开了陆家,可他没回自己家,而是往东交民巷那头去了。
      他今儿算是憋屈了一天,晚上可得上俱乐部松快松快。
      俱乐部里放着爵士,喝着洋酒,洋人们也不知道乐啥,严久钦拿着酒转了两圈,一眼便瞧见了个熟人。
      雪茄的味道弥漫在俱乐部里,比杯子里的洋酒还让人醉,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隅,酒红色的丝绒沙发上,懒懒的倚着一个妙人,白色丝绸长裙,纤长的手指拈着细长的烟管。
      严久钦晃晃悠悠走过去,坐到了她身边,轻轻碰了一下对方手里端着的酒杯。
      “今儿上没开锣?”严久钦问着,吮了一小口洋酒。
      “我又不是杨贵妃,哪里要去唱哪长生殿啊。”
      这里是洋人的俱乐部,没人懂戏,也没人去听戏,自然也就更没人知道她是名动京城的头牌坤伶柳折棠了。
      柳折棠瞥了一眼严久钦,自顾自的吸了一口烟,烟从红唇间徐徐吐出,许多双眼睛投来迷醉的目光,她到是十分享受。
      严久钦四下看了看,拿出香烟点上也吸了一口,懒懒的说道,“孔昱去了广州,没人陪你打牌,挺无聊的?”
      柳折棠看也没看他一眼,在一旁吸着烟,听着洋人的爵士,笑道,“我的牌搭子又不只他十三少一个。”说着,转眼瞄了一下严久钦,故意刺儿他似的说道,“到是你,差点儿被人家敲了墙角儿,现在巴不得他永远别回北京吧。”
      严久钦涩涩的笑了笑,照理说孔昱这样的人,他该是要跟他把关系绑的牢牢的才对,就像谢梓华,就像陈子仲,没什么心机又好应付。
      可偏偏是里头搅进了一个苏玉川。
      苏玉川啊苏玉川,你还真是个不该沾,又戒不掉的玩意儿啊。严久钦在心里叫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柳折棠瞧他这副招数用尽无力回头的倒霉样子,到真是多少年没见过了。记得初初来北京的时候,自己也是个清水似的姑娘,没这么多察言观色,也没这么多心思盘算,现在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
      “你快点儿滚回家吧,一副死狗的样子,怪让人闹心的。”柳折棠半点也不留情面。她今儿晚上是来喝酒,找乐子的,可不是陪着老乡长吁短叹的。
      严久钦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辣的喉咙冒火,到也痛快。
      “我就这走。你柳大老板慢慢玩儿。有空再约几圈儿。”严久钦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裳,临走还是撂下了句话,“自己小心点儿。”
      他离开的背影,柳折棠望了许久,只是那小声的一句,还是能让自己暖上好久,真是冤家啊。
      严久钦出了俱乐部,靠在车边又抽了两只烟,吹着秋风醒了醒酒,人是松快了些,看看手表已经大半夜了。今儿这陆府他是不想回了,一大早就撞上了不该看的,又来了陈令朴,这一整天晦气的紧。
      他丢掉了烟头,踩灭了,转身上了车,往自己家的方向开了去。
      中秋的节气儿还没过,路上的灯笼一个接一个,照的路上比平时亮堂了许多,大半夜里路上没人,车开的也顺畅,不会一儿就到了。
      严久钦的车灯从胡同口照到胡同尾,就瞧见一个影子窝有自个儿家门口的墩子边儿,也不大瞧得清是什么。
      严久钦停下了车,没熄灯,下了车小着心的往门口张望,那影子动了动,是个人,像是刚醒,木愣愣的抬手挡着刺眼的光,也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幺儿?”
      严久钦借着光一瞧,坐在他家门口靠着石墩儿的就是苏玉川。
      苏玉川迎着灯也瞧不清人,听到严久钦喊了他一声,才放了心,扶着石礅儿站了起来,窝在那儿还久,腿已经麻了,一起身不禁有些没稳住又跌了回去。
      严久钦见他这狼狈的样子,赶忙上去把他扶起来,一搭手就皱了眉,他手冰凉,人也有些哆嗦。
      “怎么了这是?”
      苏玉川紧紧的揪着他的衣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头往他肩膀上靠,说道,“我师父不要我了。……我只有你了。”
      严久钦当下便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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