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尘鞅

16、【十六】

　　原定的三天堂会，只唱了两天，因为陆家第三天宴的客是城中豪绅谢家和行政院次长陈令朴。
　　“明儿我忙，就不送你了。”
　　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桂花的香气随着风飘进来，一室的甜腻。
　　严久钦侧着身子躺着，一只手支着脑袋，苏玉川有些累了，倦倦的躺着，懒懒的问道，“这戏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
　　严久钦笑了笑，刮了一下苏玉川的鼻尖，“又想问什么？你啊，就是什么都想知道。”
　　苏玉川本来微微闭着的眼睛睁了开来，嘴角一勾，眼睛里飘出的光亮像丝一样缠人。“那你到是告诉我呀，免得我一直搁在心里头，不舒坦。”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咱们的陈次长是正经人，不喜欢听戏，也不喜欢人嘻嘻哈哈，瞧我们陆少爷就该知道了，都是这位亲舅舅打小教的。就连我，也都是他们眼里不待见的人。”
　　苏玉川一听笑了起来，也学着严久钦的样子，支起了头，和他相对卧着，“还有你严大爷玩不转的时候？”
　　“您还真高看我了。”
　　苏玉川自然知道严久钦的本事并不能通天，比他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自己伸手能够得着的却只有他，而自己想去够的也只有他。
　　“你说陆少爷是那个陈次长教的，可为什么他会对我师哥这么瞧得上眼。”苏玉川别的都能不打听，唯有这个，他是真想弄个明白。“这大半年了，我觉着他那花牌就没断过，他对我二师哥到底存了什么心？”
　　严久钦知道苏玉川对他们戏班里的人上心，以前也都几句话搪塞过去了，可现在怕是过不去了，可有些事也不能全说了，全说出来，苏玉川怕是要闹。
　　“爱听戏呗。……我们督军以前哪有这么多时间在家里，大太太就把这少爷送到他哥哥那里教导去了。陈家的家风严，对孩子们的管教更严，一个个的都是拿戒尺教出来的。”严久钦说着，有些乏了，缓缓躺下身子，伸手把苏玉川搂进了怀里，摩挲着他的肩膀继续说，“陈令朴受了亲姐姐的托付教育外甥，生怕教不好让姐姐失望，自然更加的严厉。陆辛武啊就被他教导成了这老气横秋的性子，跟他老子一点儿也不像。”
　　“所以，他喜欢听戏，又不敢让他舅舅知道他喜欢听戏？”苏玉川问道。
　　严久钦就顺杆子爬，“可不就是嘛。”
　　“那你之前干吗说的好像陆少爷要害我二师哥似的。”
　　“总之你听我的，让你二师哥离他远点儿，不会错。”
　　严久钦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可就是会想着能让苏玉川以后少埋怨自己一点儿，有些事也会想让他离得远一些，能少受一点儿连累。
　　苏玉川窝在他怀里默默的点了点头。如今这般的相处，苏玉川也知足了，严久钦能说与他听的他自然是都信，同时也相信严久钦不会骗他。
　　两个拥着睡了一宿，也和前一晚一样，天蒙蒙亮严久钦便把苏玉川送回了小院，只是这个清晨陆府却不太安宁。
　　一声凄厉的哭声从主屋的小楼里传了出来，苏玉川和严久钦走好从小楼边的廊檐下经过，不由的都吓了一跳。
　　严久钦拉着苏玉川转进了假山后头，从太湖石的窟窿眼儿里往外头瞧。
　　小院里修着一个喷水池，白色的大理石很光洁，水从池子中央的一个花似的花心里往外头涌着，水声不大，只是涓涓的涌出，落下。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的从小楼里跑出出来。是个女人，赤着脚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件红色的丝绸睡衣，被撕皮了一肩袖子。随后跟出来一个人，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丝绸褂子，外头随意套了件灰蓝色的大褂，手里提着一条马鞭，三两步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女人的头发，把她摔在了大理石水池的沿儿上，还没等那女人爬起来，那人便狠狠的一鞭子抽了上去，一条血痕飞溅在了雪白的大理石上，那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声。
　　苏玉川见过那个女人，正是昨天白天跑进他们小院儿里的那位六姨太，而那个手里拿着鞭子的人，苏玉川也认得，是陆崇英。
　　“老子娶你是抬举你，你跟自己男人三贞九烈，天天想着往你娘家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陆崇英说着，揪住了六姨太的头发，把她拽了起来，“老子就没有训不服的马。”
　　说着，陆崇英把六姨太的头摁进了喷泉的水池里，六姨太扑腾着却怎么也没法挣脱，眼看着她就被淹死了，陆崇英又揪着她的头发把拽出来，然后像丢一块抹布似的，把她丢在了地上。
　　苏玉川和严久钦在假山后头看着，同时，小楼里几乎每扇窗边都有一个身影，冷冷的看着院子里的一幕。
　　苏玉川看着那些窗边的身影，不禁全身发冷，那种诡异的冷漠让他害怕，那一扇扇窗户仿佛虫穴上的窟窿，里头的毒虫一直在窥探着外面的风吹草动，可当他们离开虫穴时，则亲切的互相示好。
　　严久钦看了看身边脸色显得有些惨白的苏玉川，轻轻的将手抚着他的背，那种温暖仿佛把快要溺死在冰水中的苏玉川，捞了起来。苏玉川转头望了他一眼，往他身边移了半步，贴的更近了些。
　　六姨太倒在地上爬不也爬起来，头发被水浸透了耷拉在脸上，看着像个水鬼，苏玉川看的不很分明，但仅是这样也觉得她只剩一口气了。陆崇英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怜惜，尽管这位六姨太才刚刚进门不过三天。
　　“你老子上赶着把你送给我，我给他脸娶你过门，还送了他一个县长当，你那个什么未婚夫连上北京城的路费都凑不够，你还要为他寻死觅活。贱货。”又是一鞭子抽打在她身上，这次她连喊疼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身上的丝绸睡衣被抽开了一条口子，血随着水滴在地上。
　　“你服服帖帖的跟着我，我保你有好日子过。不只你，你一家子都有好日子过，你那个弟弟不是想留洋吗，我可以送他去英国，去法国。”陆崇英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六姨太，声音冷漠的刺骨。……你给我听清了，我陆崇英的姨太太，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可你，惹恼了我，你们一家子都别想好过。”
　　苏玉川原以为这位陆督军是个正派人，至少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正派，可没曾想背地里却是这般的冷酷残忍。
　　“没人来劝劝吗？”苏玉川小声的问严久钦。
　　严久钦见这样的场面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冷漠的笑了笑，用眼睛指了指那样窗户后头的人，压着声音说道，“人？不都在那儿吗。……这个家里，除了老爷和少爷，都是死人。”
　　苏玉川害怕。这个陆府让他害怕。
　　他脑海里记起了严久钦跟他说过的话，让他师哥离陆辛武远一点儿的话，这会儿，他是真的有点儿明白了。
　　“会出人命的。”
　　“没事儿，不会死人。……六太太才进门，咱们督军的新鲜劲儿还没过，越是这样难训的，他越喜欢。”严久钦说着，轻轻拍了拍苏玉川的背，伸手拉着他小心翼翼的从假山后头绕出去，往他们戏班落脚的小院儿去了。
　　早上这一闹，怕是下人们也都起了，过不了一会儿，管家管事的都要来了，严久钦得赶紧的把苏玉川送回去，然后再去主屋。
　　严久钦回头瞄了一眼，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死人。
　　那日的陆府冷清的了许多，没了锣鼓胡琴，请宴的饭桌上也多几份严肃。
　　说起来桌上坐的都算是亲戚，陈令朴是陆崇英的小舅子，谢肃铭的妹妹又是陈令朴的夫人，这军政商层层裙带关系牵扯着，才能立于乱世而不倒。
　　严久钦站在门口，今儿他就是个守岗哨儿的，心里狠的紧，面儿上还得陪笑。
　　平时的宴客，严久钦都是陪在席上的，只不过这一宴是摆在主屋的厅里，连各位姨太太们都不许出自己的屋子，各自在各自屋里吃，正厅里只摆一桌，坐在席上的的都是正主。
　　陆辛武自是不必说，可严久钦没想到谢致菀也会在席上，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原本陆府娶姨太太，陈令朴是不会来的。毕竟他亲姐是正房太太，可惜过逝的早，陆崇英也是在陈氏去逝之后才陆陆续续娶了这几房姨太太，多半顾及的就是陈令朴。
　　而谢家，全中华民国就没有不知道谢家的，可称得上首富，这几年还从了政，谢肃铭入了财政局，顶的是个次长的位子，就是他和陈令朴合力把王剋明从济南调上来坐了财政局总长的位置，实际上真正握着经济大权的还是谢肃铭。
　　严久钦瞧着这一桌子的人笑了笑，心想，原来想来把这裙带再系的牢一些的。
　　陆辛武刚从士官学校毕了业，陈令扑就把他按排进了参谋本部，谢肃铭的长子谢梓华又进了行政院的秘书处给陈令朴当秘书，而陈令朴的儿子陈子伯去年刚任了警政司的参事，这一环套一环的，大有独揽大权的架势。
　　严久钦看明白了，也就嫌无聊了，自己点了只烟溜达到了小院子里坐着，想着这会儿，苏玉川他们该是回去了。他自己要当职不能去送送，就让罗运成去了，这会儿没见回来，看来是还没安置好。
　　昇平班是晌午后走的，严久钦照例给安排了车送他们，剩下的也有人给照应着送，罗运成一路开着车，时不时的透过后视镜望两眼后座，似笑非笑的样子。
　　苏玉川一直想找机会问他话，可是盛玉章在身边坐着，他也不方便问，便想着到了家再找机会问，可苏玉川没想到，刚进槐树胡同，盛小年已经一脸严肃的坐在花厅里等着他们了。
　　招呼还没打，盛小年就指着苏玉川说道，“你，到我屋里来。”
　　苏玉川愣着点了点头，跟着盛小年身后往后院盛小年的屋里，娄玉奎和盛玉章也想跟着去，盛小年却回头说道，“衣箱子都收拾了？闲的你们。都给我好好收拾东西。”
　　饶是娄玉奎这样心思大的，也听得出盛小年不是让他们跟着去，和盛玉章看了看彼此，不禁皱了眉，心想，这师父是怎么了，寻思着这幺儿也没做什么事儿啊？
　　进了屋，盛小年便把门拴上了。
　　苏玉川老实的站在屋子中间，看着盛小年皱着眉，坐到了桌前，之前没留意，现在仔细瞧着，师父真的老了许多。
　　“我打小儿，都教过你什么？”盛小年望着苏玉川，眼睛里满是忧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