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小风》幺枝

4、心有他人

　　一整个下午，梁宅里都忙上忙下，徐幼瑛一直在梁蝶的房里，帮她梳妆着。
　　换上红山裁缝铺刚送来的一件旗袍，披上托人从英国带来的袄子。梁蝶的妆也是请了专门的人弄的，较平日里她自己画的要淡许多。徐幼瑛的吩咐是要显得大气清爽。
　　梁蝶百无聊赖地在镜子前转着圈，打量着一身与她平时模样不符的衣服，问：“阿哥呢，一整天也不见他。”
　　徐幼瑛一听，随口道，“说是谈手续，公司里还有点事。去了遂明，不在锦湖。”
　　梁蝶又坐回去，边上的人又上前来继续化妆。
　　折腾了三四个时辰，天色也不早了，梁蝶站起身，稍微活动活动自己。徐幼瑛最后从边上拿来一个盒子，一打开，是一双黑色羊皮的矮跟单鞋，圆润的前头，缀着一个小蝴蝶结。
　　“这是你舅舅从法国带的羊皮鞋，羊皮柔软，据说法国女人都爱穿。你穿着去，许柏山会高兴的。”徐幼瑛把鞋从盒子里拿出来。
　　梁蝶已经没有精力对这些再做什么置噱了。一下午的梳妆已经耗尽她的注意力，她只想睡个觉，可化了妆，头发也做好了，何况时间也快到了，不能睡。
　　刚把鞋穿好，老管家在门外敲了三声，道：“车子备好了老夫人。”
　　徐幼瑛起身，最后整了整梁蝶的领子，予以期待：“好了阿蝶，好好表现。”

　　梁蝶坐在新式轿车的后座，宽大的帽子她戴得还不甚习惯，可不能拿下来。她看着窗外，虽然会见到许柏山，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
　　今天是许柏山家老爷子的寿诞，城里的贵戚名门都受邀参与了这场宴会。梁蝶的曾祖父是前朝重臣，年轻时连中三元，深受皇帝重用，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受命于东宫教职。后臣再未有官至如此，虽无突出功绩，但尚且算得中规中矩的名家。
　　今天本应该是长子梁鸿焘前来赴宴，而他去了别处，赶不回来，只得她前来。
　　按说梁鸿焘代表梁家出席，她也可作为许柏山女伴受邀，梁鸿焘这么一出让她失了这个机会。她在家千等万等许柏山的邀请函，却等到代表梁家出席的消息。一问阿娘，才知怎么回事。
　　她不无遗憾。也不知今天许柏山身边是否还会出现旁人。

　　梁蝶打小就不怎么参与酒宴，许多次都被梁鸿焘挡着了，又或者他代替她去。这次没有了他，她只能一个人面对。她望着眼前热闹的宴厅，一阵无措。
　　她急切地寻找许柏山的身影，他穿着利落的军装，身上佩着各种勋章，站在人群的中央，边上是他的父亲，今天的主角。他们受着身边一众人的簇拥与奉承，而她站在这里，攥着裙子，无人问津。
　　好在他身边没有女伴吧，她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说了贺词，大家分散开，开始了各自的交际。
　　梁蝶站在窗边，窗外是许家的守卫，冷清严肃，与里面气氛截然不同。
　　“这位美丽的小姐，冒昧认识一下你可以吗？”
　　梁蝶一转头，许柏山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脸色一红，一步靠前，却想起来这是公众场合，又退后了几小步，腼腆地抬起头。
　　许柏山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赞许，这身看得出家里花费的心思，“阿蝶，你总是让我认识新的你。”
　　梁蝶低头，眼神看着别处，“这，这身好看吗？”年轻的女孩总是不敢过于自信，却又一次次追寻着别人的回应。
　　许柏山两边一看，四下无人，突然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个香，“这回还不信吗？”
　　梁蝶的脸“腾”地爆红，突然边上有了人声，本能地上前一步，躲在了许柏山身后。
　　许柏山一回头，是几位小姐组着团来会他。
　　他礼貌一笑，示意她们先说。
　　“许总司令，您一人在这小角落里做什么呀，怎么不去大厅里？”这位小姐带着优雅的小礼帽，说话时红唇在面纱后面若隐若现。
　　“今天的主角是我的父亲，自然不敢过去抢他老人家的风头。”
　　几位小姐笑笑。那老头子是各家家长追随的对象，而各家千金公子，谁不盼着和他搭上线？而年轻有为的许柏山，对姑娘们的心思又怎会不知。
　　姑娘们的后面又走来一位，没看见许柏山，嘴上还嬉笑问着：“梁家那位少爷今天怎么没见到？”
　　小姐团里一个人发言，“你还不知道呀，人家梁家大少今天去了遂明，据说是亲自去把关材料了。”
　　梁蝶隐在后面心里暗踱，她们倒是打听得比她还清楚。
　　“这样啊，那温娴英今天去可不得扑了个空？据说等在人家下班路上一天了还没见着影儿。”
　　女士们一阵嬉笑。
　　这时那个人才注意到许柏山也在这里，当即换上热情的笑意：“许总司令，您在这儿也不说一声，我说呢女士们怎么都在这，原来都是您的光呀。”
　　许柏山一笑，向侧边微微一步，“梁家大少虽然没来，倒是梁小姐大驾光临，我来问候一下。”
　　这样一说想躲也躲不了了。梁蝶换上不熟练的笑容，对她们微微颔首，“你们好，我是梁蝶。”
　　这位梁家小姐平日甚少露面，大家也不甚认识。
　　几个人先是一愣许柏山会来此与她私会，不过知道了她是梁鸿焘的妹妹，随即又立刻上前与她热络。
　　许柏山有事招呼，先行一步离开。

　　姑娘们围绕在她身边，积极与她搭话。
　　渐渐地，梁蝶意识到，她不过是她们认识梁鸿焘的一个踏板而已。她不由冷漠了半分。
　　“阿蝶呀。”一位小姐试探性地说了句，又道：“你不介意我这么喊你吧。”
　　对这莫名的熟稔她不甚自在，但也不会说什么。梁蝶笑笑，只道：“你说。”
　　“梁少爷前段时间被锦湖官家当众称赞，他的“笃贺楼”据说是被毫不犹豫地采纳，梁家出了这么个人才，其实是咋们锦湖的光呀。”
　　梁蝶觉得她是没话找话，但也应着，“不敢当。阿哥他到时还是要靠你们的捧场。，”
　　对方笑了两声，“瞧你这话说的，你哥哥的实力还需要证明吗，迟早都要扬名的。”她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前段时间听闻梁老夫人也给你哥哥张罗了婚事，你哥哥怎么说？他有没有说这些女孩如何？”
　　这些女孩的名单早被她们熟记于心，只看梁鸿焘的反应，再为她们画上勾叉。
　　梁鸿焘从来不与她提起这些事，她也只是隐约听到过梁鸿焘与阿娘的争吵。
　　梁蝶笑笑，“阿哥说，她们都是好女孩。”

　　......

　　身上装束太多，整个卸完花费了很长时间。一卸完，她累极了，一下子瘫在床上。
　　她望着床顶的纱帐出神。不知怎么的，回来后心情似乎更闷。她本以为只是因为衣服有些紧。
　　她从来不知道阿哥会是那些名媛们追逐的对象。之前听阿娘也给他安排相亲，她也不曾觉得什么，想这不过是惯例。而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姑娘紧紧盯着。
　　她蜷起身子，阿哥还没回来。

　　门外的轻微声响惊醒了梁蝶，她抬头看了眼钟表——十一时三刻，她睡了约莫半个时辰。
　　她穿好衣服出去，正赶上梁鸿焘沉着脸色走过。
　　“阿哥。”
　　这一声让他脸色缓和了半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怎么了阿蝶，怎么还没睡。”他声音温柔。
　　“听见你回来了我就醒了。怎么样，还顺利吗？”梁蝶这会儿没什么睡意了。
　　梁鸿焘拾起微笑，“当然，你不用担心这些。”
　　“那你脸色怎么，”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看，“看起来并不好。”
　　“没什么，回来的时候路上被人耽误了一下。”
　　回来的路上，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一见到他就立刻跑了上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又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许是他本就累极，不禁心生烦躁。
　　梁蝶担忧地看着他疲惫的神色，道：“那你快些回去，早些休息。”
　　“嗯你也是。”梁鸿焘本欲走，但还是回身问了句，“怎么样，今天去这些地方还习惯吗？”
　　梁蝶皱皱眉，想把那些话都说了，可她想，那是她必须要适应的，不能总依赖他。阿哥也会厌烦的吧。“还，还行吧。”
　　梁鸿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但，”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我现在才知道阿哥的名声这么大，今个儿许多姑娘都来问我你的近况。”
　　“是吗。”他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兴趣。
　　见他的反应平淡，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你累了，早些歇息，我不说了。”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日子如水，梁蝶也不记得怎么过的，转眼就到了1937年。阿娘又熬过了这个年头，似乎一切还没有这么糟。
　　兄妹俩的日子过的平淡却也顺遂。梁鸿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项工程，奉官家之命建造的锦湖最高塔楼“笃贺楼”也已经完成了一期工程。
　　梁蝶在家，除了私塾老师来上课，一般就是呆在画室。有时候闷了，梁鸿焘会陪她出去旅行散心。玉静偶尔会来，但梁鸿焘不在，她也就失了许多兴致。

　　房间的窗户开着，四月的风温暖湿润。梁鸿焘坐在梁蝶卧房的大堂里，拿着笔在计算钢筋混凝比。梁蝶则在里间画画。
　　计算告一段落，梁鸿焘抬起头，梁蝶应是画累了，趴在窗沿上看着窗外，她的长发披在肩上，风吹着她的发，遮掩着脸颊。
　　边上是她的小画本，她常在小本子上画着草稿。
　　风翻着书页，一帧一帧像是回忆，过得飞快。
　　梁鸿焘隐约看到那里有院子里的甲虫，花上的露水，波斯毛毯的花纹，许柏山家的腊肠犬，哦，那艘巨轮，像是他回来的那座，从海平线那边驶来。
　　风一阵大，吹得书页沙沙作响。梁蝶回过神来，看见梁鸿焘也看着她，她一笑，回座位上又拿起笔。
　　“画什么？”
　　“风呀。”她的笑意随风传来。
　　梁鸿焘走到窗边，看着夜空。风在屋子里打着旋，带来梁蝶身上的气息，是她喜欢的木调的香水。
　　嗯，今夜的小风，是一阵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