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小风》幺枝

2、梁宅有你

　　1936年
　　“诶你家这架势，当真是鸿焘哥要回来了？”玉静一手撑着脸，趴在窗边看着外面。梁宅上上下下多处都在打点迎接少爷。而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梁蝶坐在圆木桌边，拿着剪刀修剪着今早刚送来的栀子花，随口回道：“嗯，阿哥一月前就寄信回来说是这几日内便到国内。”
　　“真好，鸿焘哥一回来这宅子又有得热闹了。”梁鸿焘一回来少不得她得多来梁宅几趟。
　　梁蝶默不作声，放下剪刀。
　　她知道阿哥回来是因为阿娘病重，医生断言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前些年阿爹走时他没赶上，已经遗憾不已，这一次，他应是推了不少事才能及时赶回来。
　　整个宅子张灯结彩，许多家具都换了新，房子各处也被重新修葺。热热闹闹的，也是为了冲点喜气，盼望着能有些许转机。

　　梁鸿焘坐的渡轮回来，这时间点总有些不好掐准，梁蝶在码头候了一两个时辰。今天她戴着一顶白色宽边蕾丝帽和一副蚕丝手套，拿着个小皮箱，里面是一些简单的画具，还有一本随笔的册子。这是她的习惯，到哪里都随时带着，以便能随时记录。
　　等得无趣，她放下皮箱，拿出画板，坐在边上一个还未卸货的集装箱上。日头很晒，她压了压帽子。
　　今天是碧蓝的天，万里无云，海平面也平静。海天一线，简单素净。她在画纸上打出这条海天接线。
　　不久，远处出现一小小轮廓，渐渐向岸边驶来。巨大的邮轮发出沉闷的“呜呜”声，拉响的鸣笛骚动着归人的心。
　　梁蝶也不抬头，继续画。画面的右侧，是停靠的邮轮。
　　他下船了必然会来找她。她不急着寻他。
　　下船的人很多，许多做着小本营生的人赶紧迎上去看看能否做成几笔买卖，拉车的，吃的，卖报的。声音混杂。
　　梁蝶皱了皱眉，还未抬头，就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她抬起头来。
　　梁鸿焘提着一个黑色的方厢式相机。见到她抬头，就从镜头后面伸出头来，笑着看她。他穿着洁白的立领衬衫，头发用发油梳理得整齐，手里也提着个小皮箱，右手臂上还挂着西装的外套。
　　她很少看他穿洋装。
　　他的笑如一阵微风，温柔极了。梁蝶发现，，此时见到他自己竟比想象中要更开心些。
　　“阿蝶，你不想我吗？”他就站在那里，对她说。
　　梁蝶一笑，扔下笔纸飞奔向他，声音轻悦：“阿哥，这么多年没见，怎会不想你？”
　　梁鸿焘闭着眼紧紧回抱她，深深地汲取她的气息。是的这感觉，依旧如四年前一般，是他最熟悉最深爱的怀抱。
　　“阿蝶我也想你，非常想念。”
　　梁蝶轻轻地笑，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问：“刚刚你手里的是相机吗？”
　　梁鸿焘放开她，拿起它，说：“我托人去德国买的蔡司伊康，前不久刚出的好货，想着你喜欢记录，就给你带一台。”说着想起什么，又提了提皮箱示意，“我还买了不少胶片，够你用好一段时间。”
　　“给我买的呀。”梁蝶看他，眼波盈盈。
　　梁鸿焘把相机递给她。
　　梁蝶抱着相机，转身回去收拾画具，“我呀，这么多年都画习惯了，照片这东西我倒不觉得重要。我觉得还是画情深意重些。”

　　......

　　回到梁宅，两个人放下东西，去卧房看徐幼瑛。
　　徐幼瑛一见他回来，黯淡许久的双眼里渗出一些光芒来。可她的憔悴丝毫依旧无法遮掩，头发花白，嘴唇干涸，眼也浊了。
　　梁鸿焘见她那模样心里不禁一颤。阿蝶信中说的果是真的......
　　他走上前去坐在床边，柔声道：“阿娘，我回来了。”
　　她的嘴角有几分笑意，眼直直看他，一时没说话。
　　梁鸿焘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干枯弯折的白发，皱眉道：“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呆屋里也闷。”
　　徐幼瑛摇摇头，要起身，他忙上前扶着背让她坐起来。
　　“我啊，真走不动了，走一会儿就头晕，这身子啊，吃不消。”说完又是一阵的休息，她说几句话就会感到疲惫。
　　他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沉默地看着她。徐幼瑛抬头看见梁蝶还在场，说：“阿蝶，你先回房，我和你哥说几句话。”
　　梁蝶点点头，出门时带上了门。
　　关门声一落，她回头看着他，“怎么样，这几年在英国学业如何？”
　　“无甚可操心的，都挺顺利。”
　　“吃的还习惯么？”
　　“这饭，自然是比不上家里头阿娘你做的。”
　　她笑笑。
　　她的手伸出被子，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大好的春色。“你这次回来还要回去？”
　　“一直都在筹谋着能早些回来。这次我提早交了答辩，算是完事了。”他拿过边上的水壶，给她倒了杯水。
　　“不回去了？”
　　“家里重要些。”
　　她嘴角一扯，“你还记着家里这里有整个梁宅等着你，不能撒手不管的。”
　　梁鸿焘听罢默然。他坚定着要回来，不过是家中有个阿蝶。
　　她干枯的眼睛盯着窗外一对横斜的树枝，那枝像是异类，与另一只交缠在一起，明明本是同根生：“自然，还有个妹妹要照顾，不过日后嫁人了，也不归你管。梁宅才是你一辈子要守的东西。”
　　梁鸿焘面色绷紧，但还是淡淡道：“这些年阿蝶可是相了亲了？”
　　“相是相过几回，都没看上的。不过她年岁还小，也不操心这事。”
　　梁鸿焘心里略微一丝轻松。
　　徐幼瑛看他那表情，忽的眉头一皱，声音拔高了两度，叫人不能忽视：“做哥哥的，就该有做哥哥的本分，越了界所有人都骂你我告诉你！”讲到这里她又头晕目眩了。
　　梁鸿焘脸色稍稍一白。
　　出国前的几年，那时的他已经是个长成的少年，某一角度来说，已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成年人，该懂的事都懂。那时的他，对小自己五岁的妹妹是个什么感情，他不是不明白。当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她房间时，徐幼瑛见了，总要制止。虽然他在她房间里什么也没做，常常就是坐在圆桌旁，看着她在阳光里里懒洋洋地画画。
　　一看，就到天黑。
　　他不说话。
　　徐幼瑛气不过，疾言厉色：“我是活不了多久了，你这是要我带着这份羞耻去见你爸、去见梁家的祖宗吗！她是你亲妹妹啊，同一个爹娘，这样的关系够你们维系一辈子了，你作甚还要......！”
　　“好了阿娘，我会注意。”他动着嘴唇，没看她。
　　徐幼瑛闭着眼睛靠在床边，心里难平。
　　“你阿爹走得早，是我平时管教你们太松，叫你们一个生得不大家闺秀，一个竟生出邪念来。”
　　梁鸿焘起身，冷淡地说：“我先离开，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他走出去关上门，她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