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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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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褒有着南朝人惯有的秀雅面容和潇洒举止,相较庾信甚至更有一种疏放旷达的气质。
他临水曲肱而卧,拿一根嫩绿的柳枝逗弄着水中的红鱼。
“子山兄,多日不见,还以为兄台闭门研习诗文,不想是坐拥佳人哪。”
萧韶又被误认为娈童,不由的一脸怨忿之色。
“胡说,这位是已故临汝侯之子,兄长污蔑我就罢了,可不要唐突了宗室呀。”
“呀,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美少年……”王褒翻身而起,忽然意识到用词不当,“王褒见过公子殿下。”
萧韶并不领情,且被王褒那种细细打量精美器物的眼光弄得颇不自在,只是把脸撇向一边。
“子山兄,我带了桑落酒来,既然韶公子在此,不如同饮?”
“韶儿,看在有美酒份上,咱们恕他无礼如何?”
三人相围坐下,一名青衣侍女摆下杯盏,缓缓启开王褒带来的桑落酒.
一股悦人芳香在空气中徐徐漾起,层叠流荡,盈入呼吸,甘醇馨逸。
“饮桑落酒不该用犀角杯。”萧韶忽然拦住侍女道。
“韶儿有何见教?”
“桑落酒乃是桑叶凋落,初冻之时收水酿制,以高粱为原料,为最古之酒。
饮此酒须用青铜酒爵才有古意,犀角杯饮白酒是极好的,与此桑落酒却不十分相宜。”
“确如韶儿所言。”庾信不想他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讲究,挥手让侍女换了杯子来。
“不知子山兄是否听说,陛下欲于下月初五去云积山礼佛,当时你我必定随侍,可结伴而行。”王褒道。
“庾信,我也想去,也带我一起吧。”
萧韶满眼恳求的望着庾信。
“韶儿不是怕见宗室么?”
“可皇上毕竟是我的族祖父,我若好好表现,或许他就能谅解父亲所犯下的罪过。”
“韶公子倒是至孝之人。”王褒饮一口酒道。
“好,依韶儿所愿。”庾信微微颔首。
传说云积山逢每月初五便有佛光.
庆云现时,有如金仙乘狻猊,引领其徒千万诵经于青空之中,灿若万朵金莲齐绽。
笃信佛教的梁武帝自然不会错过如此奇景。
车队在山道上缓慢前行,队伍长到仅仅能通过旗帜在风中的隐现来判断其行止。
庾信与萧韶并肩而行,时不时撇过脸去悄悄注视着那稚嫩却完美的侧脸。
自诩博览群书的大诗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看似如此浅白,却始终未能透悟的难题。
萧韶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变幻莫测的情绪,时隐时现的悲哀,极度的自尊与脆弱,这一切都使他着迷。
这孩子裹着庾信特意为他新做的象牙白礼袍,一张小脸更显粉雕玉砌,前些时候颓靡的神色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与年纪相称的温良天真。
“韶儿,陛下令我前行伴驾,你随我同去。”庾信向骑在马背上的萧韶道。
“子山,不要鲁莽行事。陛下今天心情畅快,切勿提及旧事使龙颜不悦,韶儿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一旁的王褒始终对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心存疑虑。
“也好。”庾信有些不忍的看着萧韶因为失望而黯淡下来的眼睛,
“韶儿,我先去侍奉陛下,你紧紧跟着子渊,万万不要掉队。”
因了多日的相处,萧韶已对庾信有了一丝依恋之情.
见他离开,心中竟充满了凄惶,“那你要早些回来。”
庾信见萧韶依恋不舍的样子,不禁莞尔,这个男孩的眷恋使一贯潇洒的诗人产生了奇妙的职责感,心头怜爱更添几分,“不过是分离片刻,日子长着呢,韶儿不必担忧。”
说罢策马扬鞭,一路向前面去了。
庾信走了片刻,又一道圣旨将王褒也召去了。
留下萧韶一人一骑百无聊赖的行着。
“啊呀,这不是那个罪人的儿子嘛。”一声尖细清脆的惊叹在耳边响起。
“大临,皇爷爷礼佛的盛典,怎么会有这种不吉利的人出现哪?”
萧韶回过头去,他以前见过他们,是太子萧纲的孩子们.
一个个华丽金贵的宛如绸缎包裹的夜明珠,聚在一处简直耀眼的令人晕眩。
“哥哥,他是谁呀?”一个身着玫红花裙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
她正是萧纲最疼爱的长山公主妙纮。
“一个不祥的罪人。”披着华贵貂绒的萧大春果断而简短的回答道。
“可他生得真美。”萧妙纮眨巴着宝石般乌黑透亮的眼珠子。
“美什么,妖孽都是生得美的。”萧大临趾高气昂拍拍马鞍,“萧韶,谁允许你呆在这里?”
“太子殿下命我跟随庾信学习诗文。”萧韶强作镇定的面对这些衣着华丽,神气活现的皇孙们。
“学习诗文?哈哈哈哈!”本在一旁的萧大雅策马上前,
“我可听说庾子山新得了一名妖媚过人的娈童,爱若珍宝,对从前篆养的那些娈童美妾都没有兴趣了,原来这个备受专宠的人妖就是萧韶啊。”
“你不闭门思过,为你父亲赎罪,却来这里玷污皇上的礼佛大典,真叫人恶心。”萧大春附和道。
“佛祖知道我没有罪。”
萧韶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涨的通红,咬牙吐出几个字来。
“就你也配谈佛祖。”萧大临唾了一口,
“下马来,趴在地上做踏凳,我要下来方便方便。”
可惜这些从小受到佛家文化熏陶的金玉贵胄,心中却并没有存多少慈悲之念。
“我们本为同根。你为人如此恶毒,就不怕受到佛祖的惩罚吗?”
萧韶向庾信离开的方向望去,却没有望见期待的高大身影。
“我是太子的儿子,天生贵胄,佛祖只会庇佑我。而你是罪人的孽子,已经受到佛祖的惩罚了。”萧大临不屑的哂笑道,“你若再不乖乖下马做我的踏凳,我就让侍卫拉你下来。”
他话还没说完,萧韶猛的一鞭抽向座下白马,马儿便撒开蹄子,向车队相反方向跑去。
身后奚落的笑声如轰雷般炸开。萧韶跑出很远,这种哄笑还是幻觉似的追赶着他。
重新变得强烈的耻辱感和悲痛使他几乎想纵身跃下悬崖,从而终结这似乎是无休止的荒唐生命。
“等你活到我的岁数,你就会知道活着终归好过死去。”庾信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有一次他问,“韶儿,这集子里你最喜欢谁的诗?”
“曹子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同我一样,受尽了不公平和屈辱。”…
“庾信,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的比方很可笑?”
“不,我在心疼你。韶儿,我想抱一抱你,愿意么?”
然后庾信便拥抱了他。高大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瞬间填满他的全部视线。
这怀抱并不如所想的可怕,是温暖安宁的。
庾信,你在哪里?萧韶感到有滚烫的东西从眼里落下,灼伤了面颊。
尽管他不愿承认,与庾信在梨白轩相处的短短数日,确是父亲死后,唯一一段令他快乐的日子。
庾信总是为他精心准备喜欢的点心和衣饰。
他自己亦每日读书写字,也为庾信研墨、沏茶、传酒,过着清淡惬意的生活。
此时想来,这一切静好,竟是如此遥远虚无。
萧韶牵着他的白马漫无目的的向森林深处走去。
庾信在一群虔诚的佛教徒中间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向王褒小声道,“子渊兄,你到底有没有找人照看韶儿?”
“萧韶又不是四五岁,还能丢了不成。再说了,子山,我早就劝过你,太美的东西邪门,不要与他扯在一起,对你的前途不利啊。”
“可是韶儿不是一样东西。”
“我就说了,太美的东西邪门。你看你,满脑子都是萧韶萧韶的。献给陛下的诗歌……”王褒提醒道。
“那个我早就写成了。可是萧韶…”庾信深刻的了解萧韶的自尊与自卑,因此才特别担忧,“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后面的人到了没有。”
“一会儿筵席上,陛下问起你又当如何应对?”王褒拉住他,“不要给我出难题。”
“子渊兄,我不能丢下那孩子不管。”庾信挣脱了他的胳膊大步走出院子。
王褒望着离去的背影直摇头,“子山真是痴人哪。”
一出禅院大门,就看见太子在责骂世子萧大器,“你是怎么带领弟弟妹妹的,这个时候才到,皇上方才就在找你了,幸亏我多方为你掩饰。说,带着他们去哪儿了?”
萧大器垂头不语。
倒是萧大春插嘴道,“父王,不能怪兄长,都是我不好,看到一个不祥的妖孽,就教训了他几句,不想来迟,请父王责罚。”
“妖孽?什么妖孽?”
“一个长的很好看的人,兄长说长的好看的都是妖孽。”妙纮在一旁怯怯的说。
“就是那个萧韶,父王可还记得?在王府呆过几日,后来做了娈童送给庾信的。”萧大春说。
太子“啪——”的就是一记耳光,“胡扯,什么娈童,你听谁说本王将萧韶当做娈童送给庾先生了?”
“王府里的下人们都这么说的。”萧大心说。
“你们给父王听好,父王是让萧韶跟着庾信学作诗文,至于什么娈童,更是没有的事情,你们处事如此不谨慎,简直就是拿刀往父王脖子上架啊。要是给你们皇爷爷听到,你们就等着瞧吧。”
几个孩子见父亲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全都跪下认错,“父王,孩儿错了,请父王息怒。”
萧纲叹了口气,“为父常常教导你们要谨慎行事,谨慎行事。你们却如此放纵。真让为父难安。你们先自进去,专心礼佛。至于其他的回了王府再跟你们计较。”
萧大器带着一干弟弟妹妹进了院门。庾信上前去,“太子殿下。”
太子脸色有些青白,想来方才的训斥之言尽被听去了。
不过庾信与自己私交甚好,也算万幸。
“庾先生怎么出来了?”
“殿下,原本子山带萧韶一同出来,后来皇上召见,便留他一人独行,到这个时辰了还没有到。”
太子看他脸上神色焦急,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在意,却也挥手将萧大心叫住,“大心,庾先生在找萧韶,你方才说在何处看到萧韶?”
萧大心走回来,“罗风岭附近。”
“多谢太子,庾信告辞。”庾信跨上他的马,一路向罗风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