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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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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说要带卡梅拉拜访邻居琼斯家,琼斯夫人在电话那头无不抱歉地表示安吉昨天放学回来得了重感冒,只能改日再约,小女巫便在泛白起雾的阁楼窗边坐了一整天。她整栋房子最喜欢这里,晚上可以透过斜顶上的圆窗看见星空,银河更像从螺旋桨漾开的雪白的海浪卷边,逐渐扩散向星海和宇宙更远更深的地方。数不清的肉眼无法捕捉、光芒因红移而消弭的星星会从窗户漏进她的梦中,梦中的妈妈有星星的熔银般厚重的眼睛,而她得以再度寻到女巫身体最合适的曲线窝进她的怀抱,在妈妈耳边细声央求她再讲一遍小女孩游历世界寻找宝藏的故事。
所有人都以为女巫死了,没有人哪怕尝试过去寻找妈妈的星星。她离开的时候认识的人们也会这样吗?被当做伤疤和脓肿闭口不谈,被抛弃和遗忘在无声的宇宙里独自散发着光芒。卡梅拉将此归咎于无知的人类或是人类的无知,但她也无法不反思自己的看法——无论之后他们兴奋地谈论了多久关于部落和魔法的秘闻,她觉得那个刹那彼得是真正动了怒的。彼得和她都在为一样捉摸不透的东西愤怒,小女巫随后意识到自己同自己所谓“满头大汗”的“精疲力竭”的人类也没有太大差别,这实在是一件叫她啼笑皆非的事情。
阁楼里朝侧面开的玻璃窗对着山林,暮时刮来干冷的山风,风里捎着鹿鸟虫鸣和淙淙山溪。卡梅拉临近傍晚便把窗开上一条缝,以在森林繁忙嘈杂的声音里捕捉对话消遣时间。她仍没有什么长久的计划,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座大河经过的小镇停留多久,“与星星本源相接”的日子何时到来。百无聊赖望着窗外时她也有想过看书,但妈妈离开的时候似乎把打包的行李也带走了——她实在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临走前把家里所有的藏品都搬了个空,却也不留给她哪怕一丁点东西。
安娜多数时候都在工作室。她大约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除却衣食起居和日常安排也不多与小女巫交谈。卡梅拉提出想要住在阁楼后她早先已将能想到的一切孩子喜爱的玩具和装饰布置妥当,之后便时常端水和零食上到阁楼,略带忧虑而欲言又止地望她半晌,眉间的细缝又深几分,重申一遍“有事下来叫我”,再一声不吭地关好门离开。卡梅拉摆弄了半晌羊毛毯上的儿童读物便失了兴趣,爬到窗边继续操纵气流跳着无人能见的舞蹈。安娜昨晚来道晚安的时候发现她正伸手探出窗外在玩雨滴,板着脸叫小女巫别轻易施展魔法。“前几天山里的动静已经够大了,镇上的人有点心神不宁,别做冒险的事情。”卡梅拉不理解为什么身为保护者也需要躲躲藏藏,安娜便说大多数人很难信任无法掌控的东西,而怀疑又是大多悲剧的开端,他们还是尽量别轻易播种为好。
雨是昨天日落时淅淅沥沥开始下的,一晚以后绵密的雨丝里裹了些顺着气流乱飞的冰渣,已经有飘雪的迹象,等到天光渐暗,窗外可见的便只剩灰白的飞雪和黑色的城镇。安娜怕小女巫和安吉一样着凉生病,特地托阿尔法买了冬衣送过来。米勒问她和鹰族的其他成员相处得如何,又提到半月之后他会在他的屋子里组织一次聚会,以便彼此互相了解。鹰族首领眼里燃烧的木炭躁动地明明暗暗,他的表情才叫心神不宁。卡梅拉仍不免羡慕他的眼睛,心底只觉得怅然若失:并非是人类想当然的没落英雄的怅然若失,更像纽约灰暗的大都市里漂泊不定的鸟。小女巫四岁离家在宽阔的大陆上游历,从未因此感到伤感,这回终于体会到乡愁的停滞和沉闷。
“说起来,你妈妈就没有给你准备厚实点的衣服?已经秋天了还穿裙子,你们女巫倒真有意思。”米勒揉掉头发间的雪水努努嘴唇,大概还在为半路抛锚的轿车恼火。
卡梅拉扯了扯自己的裙摆,下意识迷茫地一眨眼。“我很少生病……”她喃喃。但是不对,在不可计数的上一个刹那,她所想的绝非是这个。——不过女巫鲜少受到疾病的侵扰倒是事实,卡梅拉的记忆里她只在四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从暧昧而晦涩的寒冷草甸回家之后迎接小女巫的是混乱崩塌的梦境,画面般的感觉或有触觉的画面,是沸腾的海水和燃尽的星球,纯白的星球从她身上碾过,她感觉自己被从千万点细微处撕裂,轻飘飘的脑袋荡入宇宙,四肢却失去支撑陷入地面——陷入这颗蔚蓝行星。妈妈说这叫发烧,如果人类时不时需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卡梅拉无法不为之感到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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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说前天那个孤狼——哈哈,很讽刺,完全明白——吸血鬼之所以事先觉察他们的行踪而导致埋伏失败,她觉得是因为他探听到了风里的讯息,但不应当有人能听懂鹰族的语言。“所以,”她突然回转身,语气笃定又残忍,“一定有内鬼。”
彼得是不信的,自从小女巫来到库斯基亚以后,琼的变形者基因里偏执妄想的成分仿佛被彻底激发出来。确实,他也明白琼多半时候看问题都比他自己深刻,但近来她的言论已经逐渐在朝非理性的挑刺发展了:“她能操纵风,你自己说的,皮特,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见?”,不过她大概选择性遗忘了自己超乎常人的五感;“她真的很奇怪,安娜说她在阁楼里坐了一整天,你见过正常小孩会这样?”,可是琼,问题的核心就在于这是个女巫小孩,在彼得的认知里“女巫”和“正常”是无论如何划不上等号的,但这并不能意味什么;“以及‘卡梅拉’?这算什么上世纪的鬼名字,我都不知道怎么拼!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和吸血鬼一样有超常的寿命?”,真的假的,你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了吗?什么都可以和吸血鬼扯上关系;“你就没有觉得她很叫人……不安?她看着你的时候。一个观察者,从底子里和我们不同的生物。不是动物,只是于她来说,我们——人类,就如同动物之于我们。人类再往上是什么?神吗?”这一回彼得沉默了,眼前浮起的尽是树影里的孩子那双淡漠而死寂的眼睛,只觉胸口突得一跳。
但是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跟着琼那样怀疑自己人。鹰族的成员护着部族秘辛不得不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没人有精力考虑背叛这档子麻烦的甚至带着点浪漫主义的事。
“我不是说鹰族。”
彼得与琼对视半晌,咽了口口水,胸口隐约的闷痛和抽搐又回来了。他终于道:“你还是太敏感,琼,说不定只是我们的气味暴露了,可能有谁风魔法出了纰漏,毕竟我们也没学会多长时间。况且,她怎么可能听得懂我们的话呢?”
他的双胞胎姐姐只是如同上次的争吵一样梗着脖子,发泄似的摇起脑袋:“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我们的任务以前从未失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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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入学的时候,卡梅拉再度提出要去森林,给出的理由是:她在森林里交了新朋友。安娜不信,卡梅拉只好把山谷风的秘密告诉她的监护人,随后补充:“是一头小鹿——驯鹿。”
卡梅拉花了三天终于和驯鹿碰了面。森林的吐息嘈杂纷繁,卡梅拉将呼唤卷进气流,没入林海时没有掀起一丝涟漪。它理应像掉落的一片鸟羽那样消散在溪涧之间,撞碎在枝杈当中,淹没在虫鸣声里,但历经奔波的小女巫这回的运气总算不至于太差,趴在窗边的第二个晚上便听见谷风中小心又雀跃的试探的低呼,是个小孩子的声音:你是谁?你也迷路了吗?卡梅拉当即向前猛扑捉住这股气流,叫它原路返回,顺带携着她的回复:我是一个女巫,我和人类住在一起,你愿意和我说说话吗?但之后的十五个小时便再没有音讯。小女巫难免失落,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并不指望野外有谁会木桩似的戳在原处,等到风折回去的时候,大概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卡梅拉觉得她和风那头的小男生一定合得来,毕竟彼此性子里都夹杂着三分执拗,叫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第二天夜里一个顶着瞌睡趴在窗边,一个再度站上了披着月光的山脊,仍自信用自己的语言顺风呼喊出声,且打定主意不收到回音就不挪一下蹄子。于是这一次,风两端的孩子总算心满意足收到了想要的答复,并约好第二天傍晚在住宅区的河网碰面。卡梅拉和森林里的朋友嬉闹了整宿,到最后依旧只模模糊糊猜出他是头小鹿,因为他说他从更北方的苔原上过来,还提到一次被灰狼追猎的经历:“我听见四周都在呐喊‘跑!跑!跑!’我跑得很拼命,我比很多鹿年纪小,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不拼尽全力,我会死。”卡梅拉当然明白自然的法则,却始终无法苟同将其冠以“残酷”的形容,但转念想到此时此刻就有可能有山狼潜伏在暗处垂涎盯着她的朋友,小女巫心底却无端漫上一阵寒意。
“好啦,你别在原地呆太久,很危险的,我们明天见。”她于是忙道。
还是到了次日才卡梅拉意识到和自己对话的是一头从妈妈身边偷溜出来的小驯鹿。四个月大的小鹿一身厚实过冬的咖啡色毛皮,即便树苗似的亚麻色细角略去不算,昂着脖子已经比小女巫高出两三英寸。驯鹿说他和妈妈一直在这片山林游荡,向南方浩荡迁徙而去的鹿群已经离开了半月有余,他的妈妈后腿被狼咬伤了,便渐渐落在后边。
“我昨天不好意思告诉你,但是我想让你帮帮忙,治好妈妈的腿伤。”驯鹿道,“我想快点赶上去,不赶上去我们都会死。”
卡梅拉无法不为这个初来世间四个月的动物所展现出的人性惊奇。人类大谈人性的贪婪与自私,以致久而久之人性一词本身似乎已经被劣根性的含义替代。善恶本是没有的,硬要将人类和他们所谓其余的生命的差异归纳出一个共性来,小女巫觉得应当是逻辑,而逻辑需要信息的储蓄,追根溯源依旧是人类的头脑。理论和科学,工具与创造,实验和进步,这些看似理所当然亘古不变的原则其实也只是近百年来才开始推崇的产物,如今人类所拥有的一切——历史所涵盖的抽象的总体——说来说去还当感谢他们复杂的思维能力。恐惧死亡于是选择规避,能力有限于是求助他人,妈妈因伤再无法庇护他远离威胁,唯有回归原样才有一丝生机;女巫能让妈妈恢复,女巫心无恶意,女巫在死亡的另一端,这样的情况下,小鹿向女巫求助了。
卡梅拉答应了驯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清晰条理地将事件陈述之后,安娜听罢只是看她一眼,就像早餐接过的玻璃杯里果汁的色素缓缓降下,像一口气呼出去,心笃定自得地往下沉——印第安女人眼睛里赤褐色的迷雾也在无风的夜里下沉,她的眉头和双颊在无情地下沉,眼睫在下沉,嘴角在下沉,仿佛沙漠里的石头在高温和热浪里往下突然一阵瘫软扭曲,小女巫感觉自己的体温也随着缓缓下落的旋涡从脚底溜了个干净。但随后的一个刹那里一切恢复原样,安娜的面庞仍旧坚毅,语气却温和道:“一开始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在同龄人里异乎寻常得聪明。你要是有办法,我下午陪你去找它吧。”
这姑且能算卡梅拉来库斯基亚之后数一数二有趣的意外,她决定在梦里好好和妈妈报告一番自己莫名精湛许多的治愈魔法,也许星星短暂的消失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说不定施展魔法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突破。她想起河心岛上手舞足蹈为她的魔法而惊叹的彼得,颇有几分跑去向鹰族少年邀功的冲动,但话到嘴边仍旧咽了回去。
卡梅拉记事起就对某些情形有着无法解释的笃定自信的敏感,最早那次她甚至用女巫的语言说话也不完全利索,那时她被家里紫色的阔叶植株圈在杈弯里,眼睛直愣愣盯着妈妈炉子上的坩埚。“它要爆炸了。”卡梅拉将如同先知的目光转向银白女巫,说道。女巫确信她的操作未有半分差池,却无法不在这道强烈的视线下升起屏障。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卡梅拉缩起肩膀皱了皱鼻子,恢复了原本随性孩童的模样。此时此刻同样的预感潮水般漫过她的口鼻,小女巫便在铺天盖地的无形的水流中抿紧了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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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上午,她在脑海回放过一遍和理查德的争执,愈发觉得他在因年龄而轻视自己。当然,如果琼将这个结论告诉任何一个旁人,他们都会说“你想多了”,甚至“你不要这么心理脆弱”,甚至“你还没有重要到会被人花心思轻视”。连琼自己都不得不矛盾地承认,她颇明白里克并不在有意识地对自己偏见以待。这并非什么潜意识是否应纳入讨论、或者弗洛伊德是否是伪科学的问题,人在面对不同的叙述对向,总归会不可避免地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实,也理所当然到为多数人忽略。在理查德说出“我理解你从未经历过这个群体里有外来者的加入,实际上我们之间没有一个有对待女巫的经验,但是——”的时候,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自然而然地、理直气壮地将琼划入了年轻者的范畴,身后站着的则是那群同他阅历相当的,对琼抱有同样心态的想象出的人们。琼觉得自己是想得很清楚的,但想得越明白,她越意识到这连续大半月的争执毫无意义且不会有结果,越无法看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以及该如何获得。
婕西又开始追问她的体温和突飞猛进的体育课等地了,她的童年好友自以为聪明地几次三番暗示起夜半三更森林边缘的尖啸和鬼影,一会儿又是贫民区流浪汉失踪的谣言,一会儿又是听说她上个月起就和遁世一样缩在山脚牧草田边的理查德·米勒走得很近。这是她生活里的第二重荒诞。她想起变形时骨肉错位的剧痛,想起爪下吸血鬼猩红的虹膜,心里觉得委屈,却没法心安理得地怪罪谁。
她仍在为彼得和小女巫的亲近与弟弟怄气,仍在近乎风声鹤唳地留意这个外来者的动向,打听她的魔法和能力的边界。说实在话,她和婕西也没什么区别。她容不得小女巫占理,也没法消解心头的委屈,只好在自我谴责和意气用事的矛盾中靠着惯性继续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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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天气已彻底转冷,冬天张开双臂,势不可挡地裹挟着落梅似的纯白雪花笼罩住这座深林中的小镇,小女巫逐渐开始嗜睡。阁楼里暖气开得很足,唯有起雾的窗户微弱地沁出寒冷的痕迹,卡梅拉把玩着堪堪能够穿过指缝的一点寒流,想起森林中的夏日,妈妈站在一缕垂下的光柱里,无声地指引着水流凝结成随风飘散的冰晶。白天她大多就这样倚着窗台半阖着眼睛,在一段段支离破碎的过往的记忆中沉浮。一个月过去,她残余的一点在睡梦中重新寻到那鲸鱼歌唱的深海的希望也消失殆尽,只有漫漶的往事,一切细小的瞬间,诸如森林边界嘈杂却静止如冻结的屏障,治愈魔法失败后眼睁睁看着金丝笼里的动物鲜血向自己淌来时的啼哭,还有她未曾见过的景象,黄皮肤却不像印第安人的老者,咧开的兽嘴里露出的獠牙,撕裂般的疼痛,山的那头有人叫她的名字,梅尔——梅尔——却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卡梅拉打了一个激灵,醒过来,听见安娜在门口唤她“梅里”。她忙跑去开门,一边惊异于自己方才是否陷入了妈妈所说的人类的梦境。“这也是人类叫我感到赞叹的他们独有的宝物,梅里,想象一下,他们竟然能不自主地感受未曾在现实中发生的经历,认知未曾听闻的概念,在这片虚无之地拥有喜怒哀惧的情感。明明是没有灵魂的物种,竟也能构建出这样一个脆弱、恍惚,却与我们的星星同等生动,与现实一般充满惊喜和未知的世界。”
女巫是不会做梦的,卡梅拉此番却无法感到开心。她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当然无法与人类过着平凡的日子却冷不丁窜出一阵眩晕和闷痛、从而疑心自己是否一不留神就踏入死亡的泥潭的情感腐烂般萦绕不散的郁结类比,小女巫更多是在厌烦从离家便开始的诸事不顺,周身的一切事物朝着自己熟悉的领地偏离一去而不复返,她感到手足无措,却无可奈何。
但卡梅拉本应为此感到庆幸——为这一切的遭遇,这复杂的情感,这突发的变数,因为妈妈说过女巫的祖先之所以大多都选择了地球,是因为这座苍白的放眼望去宛如一颗沙粒的行星上,竟蕴藏着繁复却生生不息的生物群体,如同遵循着即便是女巫的星星也无从得知的力量的牵引而此消彼长。无论是伴随人迹蜿蜒穿插的智慧与文明的奇迹、还是顺着地球血脉绵延的原始的磅礴的呼吸,从中体验的任何新鲜的思绪与见闻都是这一小段旅途中值得称道的纪念品,是得以在寂寥的幽暗宇宙中流浪的百亿年间反复回味的少有的亮色。莫名地,小女巫无法为之感到分毫的开心。
“梅里,我的好孩子,”(卡梅拉回过神,安静地注视着安娜,)“我是来告诉你,你下周就要去上学了。”
“噢,是的。学校……”她不算特别惊讶。
大约是小女巫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已经厚重到安娜也无法忽视的地步,鹰族女人蹲下身子,炭火燃烧的眼睛与卡梅拉的绿眼睛平视:“我知道你对于学校有……一些偏见,但你可以给与你同龄的人类孩子们一个机会。你妈妈……很希望你能和同龄人留下一些更好的回忆。”
卡梅拉沉默地点点头——如果妈妈这样想的话。
入学的第一天,卡梅拉被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了安娜的福特越野车。女巫并不畏寒,她们大可用星星的语言请求周身的气流锁住流失躯体的热气,但小女巫近日来并没有太大使用魔法的欲望。驱车上路,她看见蜿蜒的土路旁流淌着冰冷的、清可见底的克利尔沃特河的南部支流,覆盖着霜雪的白桦树枝细长而挺拔地直冲天际,交错掩映宛如蒸腾的雾气。镇子的人不多,甚至没有上千,撵平的土路上只有安娜的越野车驶过,像极了电影里结尾时无声的微微晃动、逐渐模糊的镜头。
“你好像很喜欢发呆,梅里?”大概看到小女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安娜善意地打破暖气细软的吐息中的沉默,挑起一个话题。
卡梅拉当然不是在发呆。沿途的一切之于她都是新鲜的,不仅是尚还颇为陌生的环境,更是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符号。霓光灯管勾勒出的炸薯条和汉堡意味着这是一家卖快餐的商店,而商店则意味着你可以用货币交换货物;旋转的三色灯筒象征理发店;高高竖起的塑料立牌标着数字,旁边的半封闭建筑就是加油站,为汽车供能——这一切现代社会司空见惯的、不仅为便捷更为利益采取的手段,在小女巫眼里便成了叫人惊异的暗码,如同翻阅一本外语的词典,指尖划过常用词的释义。她身为旁观者,在和早已被人类忽视的城镇本身无声地沟通、核实、学习、询问。
“我在看商店和招牌,真是太神奇了。”卡梅拉回答,乍听上去有些孩童稚嫩的胡言乱语的意味。大约安娜也是这么理解的,后视镜里她的眼睛浮上一丝笑意,并不有意地敷衍地回答:“在学校里多和同学说说话,记得不要暴露魔法。”
越野车右拐来到库斯基亚的东北区,片刻之后停在铁门跟前,高层建筑上的时钟和透过铁栏可见的操场则意味着这是学校:简言之,人类在这里学习一切日后在试图将自己嵌入社会的宏大器械时派得上用场的历史和记忆。卡梅拉笑着和安娜道别,说自己能找到班级的位置,背着书包加入陆续迈进校门的师生家长当中。
所有人都为卡梅拉的到来感到兴奋:在这个谣言传遍不需三天的小镇上,任何一个新住民的加入都是件值得议论的事情,加之这是小女巫少有的走出家门的时段,班里的孩子们一拥而上(九岁到十一岁的孩子并成一个班级,倒是整个班也不过二十来人),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卡梅拉在心里暗自叹息:又是同样的结局和煎熬。
“你们不应该这样,你们忘记我们昨天说好的事情了吗?我们还没有欢迎新的同学呢。”
“安吉——”
卡梅拉闻声转过头,终于见到了因大病一场而没能提前拜访的邻居安吉拉·琼斯。她和小女巫一样是白皮肤绿眼睛,脸颊上有细小的雀斑,栗色的直发在耳根一刀剪齐,鬓角的发丝微微上翘,拥着两颗梨涡。她忽而面向小女巫,每一个五官都仿佛在舒展、拥抱,眼睛是阳光遍洒的一望无垠的平原,笑容是洗涤在海风里被炙烤了一上午的温热细沙。
“现在——你可以摸摸你的桌肚。”
卡梅拉抿嘴笑笑,乖乖照做,摸到一个纱布袋,袋里有糖和卡片,卡片上有笔迹迥然的许多自画像和自我介绍。
“欢迎来到你的新家。”
小女巫对家从没有什么切实的概念。家是森林里的木屋,是迎着气流簌簌颤动的紫色叶子,是窗外变换的景色和窗内变换的家具,是开足暖气的阁楼和安娜的晚安吻。卡梅拉迟疑着抬头,近乎自语地喃喃:“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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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莫名想起自己的一个梦境,他已经说不清是哪段时候发生的事情,也许是转换初的灼烧感尚未褪去,也许是离家那些年偶然的一次失控,总之在心口的恶魔即将吞噬他的意识的刹那,他曾坠入过一个梦境。但卡莱尔说吸血鬼是绝无可能陷入睡眠,更不必说拥有梦境了。之后他向其余家人提及这件事,大家都坚称未曾听说过任何哪个吸血鬼做过梦,罗莎莉在一边心想他多半将人类时期的哪个印象深刻的梦移植到了他最痛苦的时刻,带着点残忍的自信。爱德华叹了口气,觉得这个话题还是趁早终止为妙。
之所以会突然想到这个梦,是源于他心血来潮整理橱柜时翻出的一个巴掌大小的橡木匣,翻盖上嵌着玻璃,里面是三颗饱满轻盈的蒲公英球。梦里有气流滑过的温柔悉索和泛着水光的森林,有幽暗的深海和古老的歌声,蒲公英盛开在他的脚下。醒来之后他的手里捏着三株已经结出绒球的蒲公英,泛红的花茎意外没有被手指压扁。他小心翼翼地将绒球剪下,收藏在木匣里,随后在之后的近百年里彻头彻尾地忘记了这枚物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