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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李既明鲜少接受媒体采访,家庭背景更是个谜。不过,何远宁借助各种手段,充分调用慕少艾许诺的“一切方便”,还是获得了不少消息,包括一些她始料未及的部分,后者反过来又令她明白了更多。
      她对着画发了半小时呆,勉强振作精神,又订了一张机票。
      一个人的旅程允许她尽情沉思。不知不觉,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慕少艾身上。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她放在心尖上,珍爱她,关切她,她从未怀疑。经过李既明的事,她愈发相信。因此,她误会了。小时候,她凭着期望,在他那种对家人的爱上肆意涂抹瑰丽的色彩,陷入与自己内心的热恋。
      现在想想,那怎么可能呢?她比他小八岁,不明白他十六岁的苦恼,不理解他二十岁的迷茫,不懂得他二十四岁的压力,只能跌跌撞撞追逐他的背影,不过倚赖他的温柔,才得他时时回顾,又怎能指望那目光蕴藏更热切的感情?
      不管花费多少年,她终归得承认啊——他永远不会是她的。
      刚咬一口的面包渗进了咸味。她扭过头,避开了舷窗射进的阳光。
      飞机降落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她先去酒店,洗澡修眉,换上套装,盘起头发,将电脑、录音笔、艺术鉴定师公会的资格证书和慕家的委托书收进包里,走出酒店。冷风袭面,仿佛在代表李既明拒绝她的到来。
      她定定神,迈步走向这位画家出生、长大的城市。
      她会让这一切有个答案,就当做稍许回报慕少艾的情义。
      不消一天,一切都结束了。第二天早晨,她几番迟疑,还是给慕少艾发了一条简讯:“都弄清楚了。”
      他那边应该正是凌晨,她却在十秒后收到了回信:“我没找错人。你现在在哪?”
      何远宁默默凝望一阵面前的墓碑,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这才直起身,回复:“老师父亲的墓前。”

      回到家后过了一星期,何远宁最后一次借用“方便”,以慕家的名义约了李既明。
      画家走进咖啡厅看见她,拔腿就要走,她适时说:“老师,我上周去了您家乡。”
      面对画家错愕、愤怒的目光,她以手示意桌对面。李既明与她僵持一阵,不情不愿地拉开椅子坐下。
      何远宁将两张照片推到他面前,他垂目一瞥,脸色更加阴郁。
      星夜,河岸,萤火。两幅几乎相同的油画凝望着他。
      “想必老师也承认,这不可能是巧合。”
      李既明抬起头,眼中射出明显的敌意,“你究竟想说什么?”
      何远宁不答,只是推出第三张照片,也是一张风景画的写真。李既明扫一眼,目光顿被吸引,“……这是谁画的?”
      何远宁指向照片右下角纤秀的签名,“M指玛斯特利昂,是令堂结婚更改国籍、姓名之前的姓氏。我联系令堂在国外的亲戚,得到了这幅画,是她年轻时的作品。”
      李既明定定凝望照片一阵,视线转向酷似《萤与星》的藏画写真,右下角的签名M,与第三幅画上的一模一样。
      “慕家的画,正是出自爱丽丝玛斯特利昂,也即艾春丽——您的亡母之手。”
      听到这句宣言,李既明面无表情。何远宁笑笑,“从您的反应看,您多少已经料到了吧?从少……慕少艾先生第一次给您看藏画的时候,您就想:‘若我当真凑巧画出了和谁一样的画,那个人只能是她。’”
      李既明握紧拳头,“……我不想提那个人。”
      “但是,您家乡的旧识都说您的艺术天赋正是继承自母亲。”
      “跟她没关系!我开始画画是因为——”他戛然而止。何远宁露出一丝苦笑,没有接这句话。但是,她理解李既明对母亲的复杂感情。从她走访的结果看,艾春丽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
      她挥霍、酗酒,时常彻夜不归,甚至怀孕期间也是如此。孩子出生后,她全不照管,只顾自己玩乐。当丈夫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时,她为了勒索更多财产,竟抱着刚满一岁的李既明溜回海外的娘家,放言若丈夫不答应她的条件就不归还孩子。李既明的父亲为儿子着想,满足了她的贪欲。她有了这笔钱,又没了家人牵绊,愈加放纵,一次喝得烂醉回家途中,跌落河川身亡。
      对李既明来说,母亲是抛弃了他和父亲的人,是他每次照镜子都被迫回想起的幽灵。
      何远宁注视着画家明显呈现出混血特征的脸庞,续道:“我想办法找到了一张令堂的照片,给当年的画框店主看过后,他认出她正是卖画的‘西洋美人’。”
      隔壁桌的杯碟碰撞声分外清晰。良久,李既明长吁一口气。
      “好吧,我是个酒鬼、□□的儿子,继承了她的脸,她的‘天赋’,连想出来的画面都跟她一样,没什么是我自己的!我被她诅咒了!我承认!这下你满意了?”
      “恕我不敢苟同。”何远宁平静地说,“您不是凑巧构思出跟令堂一样的画面,而是照着描了她的画。”
      嘭!李既明起立得太快,差点撞翻桌子。为他的画作赋予生命力的熊熊怒火,此刻就燃烧在他眼里。
      “我,没有,见过,这幅画!”他怒吼,整间咖啡厅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何远宁恍若无觉,“老师,您认为令堂是何时画了她的《萤与星》呢?”
      “我怎么知道!在她还没发疯的什么时候吧!”
      “真的是这样吗?”她一边反问,一边从座位旁拿起一幅画,解开包装,艾春丽描绘的萤火星光呈现在微凉空气中。接触到那片温柔的光海,连盛怒中的李既明都为之一静。
      “老师,请您看这里。”何远宁指向画面上方。晴朗的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月轮左下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右上方又有一颗星,光芒稍暗,两星一月正呈一条直线,“亮星是木星,暗星是角宿一,两颗星同时出现在月亮周围,这种现象叫‘双星合月’,而画上呈现出的是双星合月中最特殊的一种——三星一线。况且,这里的月是满月,那就更加罕见,上次在北半球观测到还是二十年前,那时您刚满一岁。”
      “……”
      “再者,令堂在描绘萤火虫和天体的光辉时,使用了一种小众品牌的黄色颜料,名叫Phantom,用手可以摸出轻微的颗粒感。这个牌子不算质量优越,生产地和主要市场都在令堂的母国,几乎没有出口。”
      “……”
      “您明白了吗?”何远宁从画上抬起视线,“二十年前,令堂的母国。令堂是在为了威胁令尊,抱着一岁的您回国时画了这幅画。在您的认知中,那恐怕是她最丧心病狂的时候,但她画了这样的夜景,就在您身边。”
      宛如回眸一瞥的温柔心境弥漫画中。在遥远的异国,静谧的深夜,伴着萤火与星光,沉溺酒精的女画家偶一回头,看到了什么,令她忽然想要画下面前的夜色呢?答案恐怕永远无人能够揭晓,但何远宁觉得,她已经知道了。
      “当时,您躺在她身旁,亲眼注视她一笔一笔完成了画作。那幅画面深深印刻在您的脑海中,尽管随时间从您记忆的表层消逝,却仍留存在意识一角,逐渐与‘创作的冲动’融为一体。您就是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再现了当年的记忆。”
      李既明还站着,嘴巴一张一合,想反驳,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过,‘照着描’这个说法毕竟不准确。”何远宁重新望向《萤与星》的照片,“《萤与星》的画面是令堂的,创作冲动却是您的。您传达的不是令堂的感情,而是您自己的心。《萤与星》毋庸置疑是您的作品。”
      说罢,她站起身,朝失魂落魄的画家点点头,离开了咖啡厅。
      依恋与谅解——曾被李既明评为“空想”的感情,真的曾经……哪怕一瞬间,萌生在人生唯一一次感受到母爱的婴儿心中吗?
      回答这个问题,便不是艺术鉴定师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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