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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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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担心她,她知道。
为她摆平证人的是慕少艾,背后提供资金的却是哥哥,慕少艾早对她提过。
哥哥生怕她还不肯回家,才拜托能让她敞开心房的楚天同行,楚天偷偷告诉她了。
所以,回到家后,任哥哥如何大发雷霆,何远宁始终一声不吭。终于,他训累了也词穷了,摘下眼镜,揉着额头命她去睡觉,不等她走到门边,又哑声说:“你也差不多该和少艾保持点距离了。”
她猛然止步,“为什……”
“你知道为什么。不要沉溺在没可能的事情里。”
身体里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她呆立几秒后,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转过走廊才猛一下回魂,听见楚天继她之后走进了书房。显然,兄妹争执期间,她一直担心着。很快,身后传来他们模糊的交谈。
蓦然间,何远宁对她涌出无限嫉妒。
她拥有一切何远宁没有的东西——成熟的个性,哥哥的尊敬,慕少艾的爱慕。是啊,没错,他爱她。时隔多年,何远宁再度直面这个令她苦涩万分的念头。她的少艾哥哥,曾以为永远属于她一个人的少艾哥哥,不等她长大就爱上了别人。
而且,那不是可有可无的轻浮念想。当年,慕少艾十七岁,对发小红着脸介绍给他的明丽少女一见钟情。他从来没有追求过她——据何远宁所知没有——但是,那天之后,原本绯闻不断的他身边再也没有停留过别的女生。
想到下午他看到楚天时一霎的沉默,何远宁一阵气苦,混杂着悔恨和自我厌弃。他在画廊外的话语,他一瞬的怒气,他不知不觉改变了的抚摸方式……曾给了她隐秘的希望。然而,正如哥哥的直言,一切只是她的幻想——幻想他能放下无果的初恋,能回应她的期待,能将她视作女性而非孩童。
视野不知不觉变得模糊。她紧咬嘴唇,克制自己。哥哥是对的,她被自己囚禁太久了,还要害家人担心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对慕少艾的心事已注定成空,她至少还来得及去赢得哥哥的尊敬。
决心既已下定,她吸吸鼻子,重新迈步,一回房就扑倒在床上。
那晚,哥哥在暴怒中宣称,何远宁在“能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前只准待在家里,但她打算豁出性命说服他放她出门。
她还有工作没完成。从十六岁的那天之后,时隔四年,她第一次作为鉴定师接下委托。
她打算告诉哥哥——她也确实这样决定——解明《萤与星》与慕家藏画的联系后就远离慕少艾。鉴于两家的关系,完全断绝往来是不可能的,但总能将这种交际保持在近乎无害的最低限度。
可她没来得及说出口。慕少艾亲自登门了。
对这位从襁褓一起混大的好友,何远浩更是怨气冲天,既没请他坐,也没问他要茶还是咖啡,还一看他进门就把妹妹赶了出去。慕少艾毫不介意,一如既往地笑容满面、死皮赖脸,硬是逼得何远浩答应和他谈谈。他们谈了一小时,期间何远宁在二楼踱来踱去,坐立不安,既想听个究竟,又宁愿一个字也别知道。
然后,楚天来了,劝慰她一番后,得知她的打算,当即答应帮她说服哥哥。何远宁见她总为自己尽心着想,又想起昨夜的嫉妒之情,心下有愧,咕哝:“天天姐姐……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楚天咧嘴一笑,“你可是报纸盖章认证的‘世纪头号’,我不讨好你讨好谁?”说完揉揉她的脑袋,比慕少艾粗暴得多,害她头发都乱了,心里却几周来第一次感到了清爽。
没想到,楚天也不用帮她,她也用不着豁出性命了。慕少艾一走,何远浩就叫她下去,吩咐她准备准备,明天就去上工。她无比震惊,急于知晓那两人间开展了怎样的谈判,无奈一点消息也打问不出,只得作罢。
第二天,她重回慕家,做好了对慕少艾以礼相待的心理准备,谁料一进门就被墨月告知,他家少爷今早出国去了,临走再三叮嘱要给他“豁出性命雇佣的鉴定师”提供一切能提供的方便。何远宁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落得太快,轻松之余又空落落的。
不管怎样,该认真研究一下那幅画了。
慕少艾不是笨蛋,早就想到去当年的画框店打听,可惜那家店已搬迁多年,店主去向不明。
但是,就此放弃还为时太早。那个年代的画框商店大多是匠人自产自销。当年,慕家当主在画框店得到画,很可能也在那里配了框。关于画框,有件事显而易见,可就没几个人能意识到——世上没有两个专业匠人的手艺是一样的。
再次和署名为M的画同处一室后,何远宁第一件事就是把画框拆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手,很快就发现这个画框的内框使用了可活动的卡榫。这种设计能有效防止画布松弛,可由于工艺和成本的关系,使用的人很少。她再观察画框接合处未上漆的部分,一眼看出原材料是糖松木。保险起见,她又拆掉外框,意识到这位工匠为了确保牢固,在接合部位使用了双榫头。
有了这么多线索,她要还不知道这个工匠姓甚名谁,手艺传到第几代,目前有哪些重要的主顾,那她的脑子准是灌满了燕麦粥。
当天下午,她就飞到一千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找到一家开在艺术学院旁的画框作坊,见到了退居二线的老店主。老人已经通过电话知晓她的来意,一看到她就乐呵呵地叫道:“活动卡榫,双榫头!还有人认得我家的招牌。”
接着,他提出看看电话里提到的画。何远拿出随身携带的画,有点忐忑。老实说,要是老人没有印象,这条线索断了,她还真不知该怎么……
“我记得。”没想到,包装一拆开,老人就断言,“我记得这幅画,是一个女人卖给我的,快二十年了。”
何远宁一惊,“您这么肯定……”
“因为她很特别。”昔日的画框店主说,“她是个棕色头发,眼窝很深的西洋美人。”
何远宁和画一起住了一夜,第二天飞回家中,放下画就直奔李既明的画展。这次,她不单看《萤与星》,还仔仔细细看了他其他的作品。
画展展出的,是李既明从十七岁开始创作至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四年前,这位画家忽然开始绘画。最早期的作品,技巧确有不成熟之处,其中迸发的天才光辉却令人无法忽视。他凭借才华,两年后便进入世界一流的艺术院校深造,并在那里迎来了人生第一个创作高峰。这段时间,他进步飞快,几乎每个月都能看到突破。
总的来说,慕少艾是对的。李既明的成长曲线非常清晰。
只有一点例外,只有一幅画——《萤与星》。
当初,何远宁注意到这幅画,半是为它的细腻,半是为它的独特。
它和李既明其他的作品太不同了。
李既明是个愤怒的画家,充满了破坏欲,任谁站到他的画前都得直面那股怒火的威胁。《萤与星》中的亲爱之情,不仅罕见,而且突兀。
她离开画廊,思忖着上礼拜李既明攻击她的话,沿街漫步,心不在焉之下和旁边拐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滚烫的液体顺着手臂淌下。
“没事吗!?”那人急切地询问,顾不上自己也被翻倒的热咖啡淋了一身。何远宁连呼“抱歉”,手忙加乱地掏纸巾,无意中抬头一瞥。
四目相对。目瞪口呆。
李既明的脸渐渐拉长,忽然掉头就走。何远宁赶紧叫住他,对着他高墙般的背影定定神,才问:“老师,《萤与星》里的情意,真的是我的空想吗?”
“你自由解读就是,问我干嘛?”
“慕家收藏的那幅画,您确实没有见过?”
李既明一僵,沉默地转过身,向她逼近,她强忍住不要逃跑。
“和你不同,”阳光被他的影子遮蔽,他一字比一字咬得重,“我只画新的东西。”
她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您的母亲画画吗?”
画家脸上蓦然乌云密布。
有那么两、三秒,他好像想揪住她的衣领,最终却只慢慢地后退一步,又一步。转瞬之间,笼罩他的怒火消失无踪,他的嗓音阴沉、疲倦,“……别再让我见到你。”
不等她再阻止,他拖着湿透的衣服转身离去。何远宁目送他无精打采的背影,毛线帽下露出的几绺卷发,以东方人的标准而言,未免太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