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火》子夜孤灯

7、七

　　陆亦铭还记得何远第一次跟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刚刚上初中。
　　初中的何远，身体好了一点，刚刚开始犯浑，在体格比他壮实的陆亦铭还没开始练散打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跟别人打架。何远这小子自十二岁关口一过，就先学喝酒，再学吸烟，先做了个流里流气的不良少年，寻衅滋事的功夫一流。陆亦铭不敢打他，不意味着别人不敢，别人反而觉得揍他这样的人简直不要太轻松，都不用怎么动手，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弄趴。
　　可是何远要是能这样任人宰割，那就不叫何远了。何远是蔫坏的，聪明的，例来如此。
　　上初中之后陆亦铭就没能再和何远同班。那天陆亦铭班上班委改选，拖了点时间，陆亦铭又选上体育委员，老师还把他叫过去交代体育节的事情，他就发短信告诉何远让他自己先回去。结果等他六点多钟从学校出来，步行回家的途中，就看见何远跟两个男生扭打在一起，不知道是被人堵了，还是熟人之间起冲突。
　　陆亦铭二话没说就冲了上去，把三个人拉开。何远那个脆弱的鼻子，已经在哗啦啦地淌血了。何远十岁那年，有一天大人都不在家，他们自己玩着玩着，何远突然流鼻血。那一次鼻血来势汹汹，足足淌了三个小时，在到医院看医生的那一刹那划上了休止符。何远对自己的鼻子表示了十足的厌弃和谴责，认为它太不懂事。十岁的陆亦铭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吓得六神无主，从此成为全世界最注意何远鼻子的人。
　　现在何远的鼻子又流血了，还不是自己流的，是被人揍的，陆亦铭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下午，他有点乱，他手忙脚乱地给何远掏纸巾，想这恐怕得流上一夜，他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给何远妈妈交代。这个念头给陆亦铭少年人的怒火又浇了一把油，他纯良了十三年，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横。陆亦铭伸手把何远挡在自己后边，骂道：“说清楚，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是九班的，身份再确切一点说就是平行班吊车尾的烂仔，身上的流氓气质要比何远的真诚很多，可是也弱鸡很多，但是陆亦铭看不出来这个，他现在看什么都一层血光。
　　陆亦铭看起来真的很凶，个子又高，十三岁已经有一米七几，那两个人刚刚被何远角度刁钻地练了一顿，又不知道他是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有点犯怂。
　　其中一个说：“你别问我们，你问他，你问他是怎么回事。”
　　陆亦铭说：“我问他干屁，你们自己打人心里没点逼数啊？教导主任在还是我喊老师了，有话说，别搞没用的。”
　　何远这时候出声了：“陆亦铭。”
　　陆亦铭这才转过头去看他。
　　何远在他身后，拿他给的纸巾慢吞吞地擦自己脸上的鼻血，那纸巾被他撕成两半，一半在擦，另一半妥帖地卷了，塞在流血的鼻孔里。他看起来没有陆亦铭滤镜里那么狼狈，反而很悠闲，很自在，也很冷漠。
　　“你说脏话了。”何远说。
　　他这话叫陆亦铭差点气笑，眼睛还盯着他鼻子里那团形状妥帖干净的纸巾：“您老人家能不能别老是跑偏重点……”
　　“你不要为难他们，是我要打的架。”何远打断他，还是慢吞吞地，掀了掀眼皮，懒懒散散地笑了一下，“这两个逼欺负我们班小姑娘，看不顺眼就揍了，没那么多事。”
　　陆亦铭突然没话说了。何远这个态度，够他认识到一件事：这人好像比那两个逼更混。
　　何远脸上琐碎的伤口和血痕浅浅地浮在表面上，他贫血，天生的冷白皮，这样红色就被衬托得很突出。这人看起来就不是个能见义勇为的料，他就是来找事儿的，虽然出发点里有好的成分，但是陆亦铭已经开始怀疑他是否有小题大做的嫌疑。
　　毕竟从小到大何远就是一个大写加粗亮闪闪的事儿逼，他的中二期来得比别人早起码一个小学，可能也得比别人晚走不少。
　　陆亦铭说：“那现在结了，你人也揍了，伤也受了，赶紧回家。”
　　何远说：“事儿没了呢，要是了了我就不用打这一场架了。小美女给欺负哭了，道个歉不过分吧？我有礼有节地敲门上他们班亲自提的要求，这俩逼居然过来威胁我要把我抽烟的事情给点了，这都不止算是态度问题了我的弟弟，这是思想本源上有问题。”
　　他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陆亦铭一下子给噎着了，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亦铭想起之前何远还学喝酒了，觉得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半晌才说：“您这个身体，抽烟啊？”
　　何远听这话，脸色比刚才沉了一点。
　　“我这个身体……我这个身体怎么啦？”他说，“陆亦铭，不然这样，商量一下，咱们换一个滤镜好不好？”何远拿手比划：“比如说我们这是一个B612，那么你现在看我就是日系甜美滤镜，可是我本人用的是老港片。”
　　他特别认真地说：“我建议你蒙太奇地看我。”
　　陆亦铭发现自己真的很难接这个状态的何远的话，而那边被晾着的两个混混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弱智无厘头的对话，不甘寂寞地开腔了：“那什么，既然这样了，我们就先走了好吧？你们知不知道六点半教导主任准时下班经过——”
　　何远冷笑，抬了抬下巴：“道不道歉。”
　　那两个人嘴里秃噜出一串日靠操，然后忍辱负重地点点头，跑了。
　　陆亦铭皱着眉头看心情仍然没变好，但是吹起了口哨的何远。何远正在掏烟，动作已经很熟练了，他垂着头，鼻血已经从小小的纸巾团尾部掉下来，滴在烟前段的白色部分上，看得陆亦铭都心惊。
　　他知道何远在班上很独，重点班那帮男生，都想接近他，但是都不想深交。何远现在的形象就是个高不可攀，穿越丛林的酷哥，全身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锋芒和泥泞。
　　陆亦铭说：“你这样不好，你这样……”
　　何远说：“我打得过他们，你不用操这方面的心，你帮我想想怎么应付我妈就行。”
　　陆亦铭说：“就说今天打篮球，你磕塑胶跑道上了。你别岔开话题，我说的是那个吗。我们班今天都有人跟我打听你了，问我是不是被你收保护费，说三班那个孤狼玩家老凶了，三班人告诉他的。”
　　“你是不是不想跟人好好处？”他进一步问。
　　何远直视他的眼睛，说：“我这不是还有个小老弟嘛。况且……有病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那天陆亦铭把何远另一只鼻子也打出血了，最后只能承担起殴打何远的全部罪名，并且从那天开始，贯彻落实了对何远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还去报了个散打班。
　　陆亦铭最终没能阻止何远的做法，但是他日复一日地阻挠，一直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