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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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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就这么点大,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尤其陆亦铭和何远还算小半个校园名人,不要两天几乎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他们俩好像是吵架了,但是阵仗不大,没人听见,故而吵架原因不明。
何远趴在桌子上不理人,唯一知情者蒋耀辉撑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终年动如脱兔一朝静若处子的同桌,问他:“远哥,我没听说过你恐同啊?你说那话什么意思……”
“该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何远冷冷淡淡地回复他。
这两天何远都没生病,好好儿的呆在教室里学习,与此同时,也一次都没见过陆亦铭。这当然不同寻常,一班的女同志们集体感觉到乌云满天,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原本还能透进来一丝两丝的阳光。虽然说陆亦铭就在隔壁班,想见也很方便,但是又不能主动走进人家班里面去找人,哪有陆亦铭主动送上门的方便。
更别说一溜儿小姑娘还嘻嘻哈哈地抱着看他俩直男麦麸的心思,成天嘀嘀咕咕叽叽喳喳的,而且一点都不怕被正主听见。陆亦铭和何远一直也就爱理不理,有时候玩兴起来还配合一下,是以蒋耀辉根本就整不明白何远怎么就突然来了那么一句话。
“有病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或者说,何远和陆亦铭都明白,但是放在那个语境底下,被别人听见了,就压根儿解释不清,何况何远还懒得解释。
何远第一次有意识地发现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是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上一年级和上幼儿园肯定不太一样。虽然都是规范的教育,但是学前教育阶段,学校对于家长和小朋友的约束还是没有小学的强。何远身体不好,何妈妈就跟园长打了招呼,让老师多照顾一点儿,平时生病了要去看医生挂水,也都比较好放行。还在学龄前的儿童,经常有体质较差的情况,这些后天慢慢都可以补齐。那时候大家的想法也都是乐观的,都等着何远尽快地好起来。至于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他们对很多事情的概念都是模模糊糊,对待身体比较弱,但是长得特别好看的何远,态度也都是温和善良的。哪怕他经常请假,还是交到了不少朋友。
小学就不一样了。小学时期儿童的免疫系统不比先前脆弱,在慢慢的这个年代出生的孩子普遍早熟,小学一年级的男孩子就已经知道拉帮结派,孤立同学。大家都不喜欢上学,又都喜欢漫山遍野地疯,就何远一个,不仅不能够漫山遍野地疯,还可以随心所欲地不上学。他们才不管何远是不是去吊水儿挨针了呢,大家身体都好,就你一个不好,你就是跟个小姑娘似的,你娘们唧唧。那时候的何远还没有瘦成一只灵猴,长得好像一个雪玉团子,脸盘上眼睛能占掉一半,还有点肉嘟嘟的婴儿肥。被蓝色的校服一裹,特别精神好看。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心疼他,而且女孩子们都爱跟何远玩,因为何远情商高,说话不招人烦。这些就够班上小男生讨厌的。
何远后来想,他们真应该跟当年想过的全体小姑娘鞠躬道歉。
陆亦铭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整个班里,就陆亦铭一个人成天撵着何远跑,何远去找老师他去找老师,何远去上厕所他去上厕所,何远有天去小卖部他再跟着,何远就叉着腰质问他:“你是不是想分走我的咪咪虾条!”陆亦铭赶紧摇头,想了想确实有点想吃,又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何远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攥着他的咪咪虾条。他躲着陆亦铭有一段时间了,出于小男孩儿最初阶段的逆反心理,他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强行认自己当哥哥的小朋友。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如果不愿意只跟女孩子玩,那他基本就只有陆亦铭一个人可选。这甚至让何远感觉到怀疑,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他,陆亦铭不讨厌呢?
他想:也许是因为何妈妈的缘故吧。
何妈妈曾经郑重其事地跟何远交代说,你是哥哥,必须要照顾好弟弟。何远结合自己挂水期间瞎挑台看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无师自通地判断出陆亦铭一定是需要一个大哥罩着,至于这个大哥是谁,何远众望所归。
他勉为其难地拆开虾条的包装,叫陆亦铭伸手。陆亦铭乖乖地两手捧心状举到他面前,何远就往他手上倒了半包虾条。
五毛小零食分量不多,半包虾条就是陆亦铭当年那小肉手也能捧下了。他们俩找了个台阶,很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分完了这包虾条。
完事儿何远拍了拍胸脯:“成吧,今天你吃我半包虾条,明天开始你就是我小弟。以后你陆亦铭,我何远罩啦!”
虽然到后来谁罩谁还真的不好说,不过何远的确是以此为契机开始他不良少年的宏图大业的。
陆亦铭为何远颜色多少有些苍白的小学时代提供了很多的色彩,他当初是一个那么单纯好骗又懂事听话的小孩,带着一颗又蠢又善良的心,亦步亦趋地跟在何远后边,是何远的忠实拥护者。有他在,何远好悬看起来与旁人没有那么不同,远远近近,亲亲疏疏,有了一些新的人在身边。
假如这是一篇心灵鸡汤类的小说,可能何远从此就得到了救赎。
不过鸡汤故事和现实是不一样的。一个孩子可能在这样的困境里记住光明,并感激它,但是他不一定就会忘记令他窒息的黑暗。更何况何远从小就是这么一个敏感又聪明的小孩。何远当时就能想到,自己确乎是有病的,有病的人,和普通的人,可能真的不能够玩到一块儿去。他经常缺课,和别人缺乏共同经历,进而缺乏共同语言。他的生命轨迹比起他同龄的男孩,发生了些微的偏移。他知道问题的根源不在别人而在自己,所以他很清醒地把自己从被孤立的窘境中剥离了。也许治好了会好一点,又也许做一个和之前迥然不同的人会好一点。不管是哪种,何远都愿意去尝试。
何远说:“有病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是在说江子仪,也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这个偶尔没有那么包容的社会。
所以陆亦铭很不高兴。
非常,非常,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