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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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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像天空的雾,来得漫不经心,大部分本市的考生,考完之后都像油画一样安静。原因不必多说,其间总有缘法,哎呀,罪过罪过,善哉善哉。
第一遍考试铃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学生都返校对答案了,还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被出题老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支配的恐惧。传说每年的一模考卷,都有一批唱作俱佳,不对,业务能力极强的教研员,精心挑选本市风景优美的度假酒店一间,闭门造车,为我国双创事业贡献几张卷子的力量。这几张薄薄的卷子,上面承载的每一个脑洞都具有黑洞的体量,落笔成坑,逃脱无门,历来如此。
故而有语文老师感叹说:“与本市一模卷相比,高考题目总是让人倍感亲切,有过完阳历年终于投进春节怀抱的幸福。”学生深以为然,就像元旦没有红包,一模过后也从来没有什么像样的假期,只有二模,省一模,省二模,校三模,模模模。想来如果陆游唐婉再世为人,在高三赶一遭早恋的末班车,钗头凤也许会变个写法也未可知。
何远不负众望,很争气地刚过了整个一模,活蹦乱跳,气色和报春花一样红润,聊骚和百灵鸟一样活泼。结果一模刚刚考完,第二天春季流感就准时准点到他家串门,完了就没再出来。
何远生病期间和人进行通话,语气都透露着诡异的兴奋,也不怪他,这次病得实在是太冤有头债有主了,有凭有据的,而且还高烧三十八度五,就算他不是这个糟烂体质也绝对能被放出校门,在何远来说简直是天上下钱一样的奇观。接电话的陆亦铭在听他做如上胡说八道的时候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捏着的200电话卡,几乎觉得自己也高烧了,才要给这种没心没肺不堪为人的东西打电话。不对,何远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想通到此处,陆亦铭巴掌一拍,神清气爽地把电话给撂了,留何远一个人在那头,直到讲得口干舌燥,才发现自己突然失去听众。次日再电话骚扰陆亦铭及狐朋狗友若干作为报复,此处按下不表。
他这一病,就病到拿成绩单。何远考得其实相当不错,一班第十,年级五十三,在尖子生外围一小圈徘徊飘荡,是个很遵守中庸之道的成绩。放在市里排一下,考上211是有谱了,985还得再努力。班头语重心长地说:“何远同学,你要是能少请一半的假,这年级前五也能多一个咱班的人……”何远瞥了一眼大榜,他们班长年级第一,再往下,陆亦铭年级第五。于是他轻快地说:“没有的事儿,您多想了。”班头就和颜悦色地把他轰了出去,接着对后边排队进来的几个砸锅的小可怜河东狮吼。
何远步伐轻飘,他的脑子还沉浸在发烧时候浮浮沉沉没着没落的茫然里,搞得他整个人散发着无凭无据的多巴胺,甚至试图抢野,在经过二班的时候悍不畏死地朝牧羊姑娘飞眼风。牧羊姑娘模样纯良,然而段位绝对不比他低,一个眼刀子削回来,何远血槽清零,并且迎面撞上天敌陆亦铭,双重暴击,直接死在半道上,这会儿真的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陆亦铭说:“您真的蹈死无畏,我服。”
何远问:“你们班牧羊姑娘什么时候转型的麻辣教师?”
陆亦铭说:“就刚才,她发现我们班均分低你们零点五,发飙了,大大的发飙。”
“靠了,”何远一拍脑袋,“我又考得不好,她这是迁怒呗!”
陆亦铭凉凉地说:“巧了,她就是恨您耽误我学习,她说我但凡是少了一半因为您耽误的课时,我能考全年级第一。”
何远一时间闹不明白该给谁点蜡烛,他最后决定给自己点。
陆亦铭上下打量何远,他也有个三五天没见到这位发小儿了。何远很踏实地把自己弄得极为暖和,在开春的天气里看起来非常的热,陆亦铭甚至觉得看着都能发汗。何远穿了校裤,没穿校服上衣,在一件衬衫底下叠了两件衣服,每一件的衣摆都能露在外面,层次感非常强烈,强烈得甚至有点邋遢,还戴了一双露出十个手指头的那种黑色手套,皮的,特别骚包,再加上头顶上不合时宜的一顶棒球帽,把混搭两个字发挥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而就是这么一身撒把米鸡挑出来的都比他像样的衣服,配上何远那张大病初愈,黑白红三色分明合宜的脸,都能给人一种错觉:哦,也许这是时尚吧,谁知道呢。
他看得太久,何远一度认为自己可以开始自己的表演,于是他把手伸给陆亦铭面前:“哎对了,把老子烟拿回来。”
陆亦铭说:“扔了,甭惦记。”
何远白眼朝天:“造孽啊,万宝路一盒贼他妈贵,好容易蒋耀辉孝敬我一盒呢。”
陆亦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开心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小友,我们不如一起来做回春医疗保健操。”
何远不明就里,敏锐地察觉陆亦铭要带跑话题,赶紧出言抓住撒丫子狂奔的马辔头:“你别给我扯那有的没的,陆亦铭你就说吧,您打算怎么赔我的——”
“回春医疗保健操是……”
“陆亦铭!打架是不是!”
陆亦铭心想你他妈也就叫叫,丫惜命如斯,不轻易动手也就罢了,被打两下就要死要活的,你死乞白赖凑过来给我两拳我还不一定稀得理你。然后露出一个很标准的笑容,冲何远四十五度角一鞠躬:“老师好。”
然后看着何远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转过头来老老实实给自己班头九十度一个躬鞠下去,然后给老师从万事如意阖家欢庆祝到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紧接着就又兔子一样蹿没影儿了。
留下一班班头跟二班班长面面相觑。
一班班头可能是有点懵了,也不知道在跟谁说:“我刚刚还想告诉他多加衣服好好养病。”
掌故熟悉的二班班长陆亦铭宽慰他道:“没关系,老师不要担心,过两天他还要再病呢。”说完就回班上去该干嘛干嘛,只是心里一个劲儿的蒸腾着,那种莫名其妙不问出处的快乐。他想,这整个学校里面大概只有何远一个戴棒球帽有个人样。当然,可能是因为帽子是陆亦铭的,也可能是因为整个学校就何远一个既不是人也不是东西,别人不需要有人样,就他有。
陆亦铭吹了声口哨。啊,他无处安放的多巴胺,他无处安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