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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沙二十一年 琵琶 ...

  •   ——梦醒时,邻居家的黄粱还没有熟。
      她眙望房梁上桐木的斑驳,望那一缕缕的白丝结成的游丝样蜘蛛网,望蜘蛛网中被缠住无法动弹的枯叶蝴蝶。蝴蝶似乎秋日落叶。
      抬起自己的左手,真一个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尖,抹着蔻丹,红彤彤的一片。衬着中指侧边有一颗朱红小痣更加风骚,食指戴着一枚戒指,银身镶绿宝石。真是有些陌生。
      “您醒了?”
      她侧着头,去看说话的女子。
      含睇又笑盈盈,窈窕身段宛如一朵扶桑花。
      手中端着木盆,娉婷向她走来,拿起木盆边上的白手巾为她擦拭脸颊。
      “我算是挨着了。大夫说您今儿会醒。我本信不过。您知道,这边儿的大夫医术都不好,怕是庸医误人。唉,我也是没法子的。您别嫌我说这话。您能醒是再好不过的了。阿郎,还记得我先前来,同您讲的话吗?照理儿说您刚醒,身子须歇上歇,但那头着实等不及。您醒了你我相伴去今家,可好?”
      凡尘俗子,十有十会沉溺在她眼中,这秋波暗送的滋味可不是每个人都抵御得了,何况这个美女还貌比息妫,脸若桃花。
      只是……
      有点怪。
      见到她长久缄默,美女失笑,“为什么不讲话,……可别是不记得我了。”
      她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呢。
      还好,煞景的事情,她并非没有干过,随着窗外的一声来自初春的鸟啼,她怔怔望着前方,起身坐起来。听杜宇,聒噪十分,絮絮叨叨,叫的春归去。
      柳枝和月翠扶梳;桃花院宇,梅边杖履;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半晌,她问:
      “我还真忘记了你,姑娘,你系……?”
      一梦经年,早忘却了凡尘俗事,有时恍恍惚惚,只存在一些虚妄的印象。而梦里的事情宛如海水退潮一般迅速褪去颜色,只留下苍白一片,如绝症病人。
      美女微微诧异:“还真忘了我?怎么说,也在你昏睡前来你这儿叨扰两天了。”
      空洞的目光微微朝屋子望去,家徒四壁,无米无粮,冷冷落落,她说:“你未免太睇得起自己了,梦回邯郸,走咗一遭,仿佛饮了三碗又苦又涩嘅孟婆汤,我记得,佢往里面放了生姜,蒜,大葱,田七……”
      “啊!”她尖叫起。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我名和照儿,你……”美女檀口未曾闭上,便被她的尖叫打断。和照儿却见她弹开,到床尾去了。定睛一看,原来她手指着被和照儿当作枕头的书。“你干的啊!”和照儿说:“您家枕头都无,我怕你睡落枕。”
      她大叫:“我去你妈的!”见那杯当做枕头的书,因她昏迷时,宛如植物,所以被清晨的露珠打湿,如今是干了,书皮却已有折痕。她跪着,手里拿着那一卷书,破口大骂:“你系唔知我为了呢书费了多少心思!我顶你个肺啊,我省食俭用,把家里碗筷鸡鸭都卖了,就为了买嗰几本书,我容易咩我!呢书我平日里都宝贵得很,睇之前走两里路去洗手睇睇,你倒系畀我当枕头了。你倒系“登门入室”啊。”
      和照儿自幼未曾被人这般教训过,她一愣,反应来,开口准备说什么,便又被一声尖锐打断,“你可醒了睡久哪,还真估话眼一闭息一停就醒唔嚟咗。”望见一妇人,颧骨高高,瘦骨嶙峋,穿布衣带头巾,只是眉目极为刻薄,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算是娉婷走来吧,指着她就说:“既然醒咗,那便快还钱,两个月,两个月莫给钱咗。唔把你赶出去也算是仁至义尽咯。”
      得,又是个生面孔。她一向耐性不多,冲着和照儿的火还没发完,强忍下心中怒火,把书放在床边书柜。奈何那妇人又叨叨几句,她暴脾气起来了。她扯起嗓子,道:“你嚷嚷个屁啊。我系瞎了还是聋了。你讲吧,还乜钱?”
      妇人冷笑,似乎没瞧见和照儿,径直走过去扭起她的耳朵,“房租啊嘅我祖宗,两个月冇畏咗!掉下那个水,大夫点冇讲你脑子进水呢……”
      她一把拍开妇人的手,恨不得啐妇人一口,“你干乜?疼呢,你别拽我耳朵。”妇人叉腰等着她,看她能说出什么话来,却见她翻了个白眼,说:“我系乜人啊,算命的讲我系普度……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我还钱还钱,点解唔还。哎,你是柳四娘对吧。”
      “系,你还认得我系你四娘啊,你个死丫头。我告诉你,我是认识你舅,那你也唔得欠债唔还啊,你唔得咁啊,我也唔容易啊,我家里儿子都被征走了,我还要交税,哎呀我命苦啊。”
      她想起自己也是个命苦的人,“行行行,你命苦,你命苦。我命苦。我把钱给你。哎呀我畀你啊。”
      “呸!”妇人放下了手,坐在床沿,“我还唔知?你能怎么着?早叫你唔出去做工,一天能赚多少?少瞒我了。”妇人又轻轻叹了口气,弯下了眉眼,“你亲戚把你托付在我这儿,怎么都好,我见了你也喜欢,也中意你。”妇人突然挑起柳眉,“边个知那系个冇良心的?发了横财黄金万两,硬生生一分没给冇畀我留,怪谁?呸!”
      她在这儿独自唱戏,若穿上行头,二胡月琴一起唱,再一亮相高亢两嗓子可就妙极了。再对上她粗糙土黄的脸,还伸来长满茧子的手,唉。她哈了一口气,“好了我走了,今儿没粮了跟婶儿说,我那还余下点等会叫那个死孩子畀你送哩。”
      “咪忘了,明儿我来拿钱!”
      妇人的身影完全不见后,她跳起来,手一抓床头叠好的石青褙子套上,穿棕麻鞋,系带时,将目光转向和照儿,问:“喂,你唔事吧?唔事就走。”和照儿用她的书当枕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本想叫她一个滚字,然而心想自己是读书人,不跟个奴隶一般计较。然而气结于心,就立刻转开目光,不去看她。唉,不单因这书花了她一钱,还因着是永叔文集。
      想想,她更恼火了。起身细看那书,边角也褶皱了,更觉心塞。她翻开书本,翻了几页,翻到了那首《醉翁亭记》。一梦经年,忘记了生平姓名,亲朋好友,却唯独记得梦前背到这一篇。本想叫和照儿赔她银两,如今却尽数忘却了。她嘴角露出微笑,欣喜地吟咏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和照儿不甘被冷落,本想一走了之,但想自己必须忍耐,方是成大事者。于是轻咳两声。此刻那首《醉翁亭记》她已了然于心。她思忖,曾经天资愚笨,必须读百遍能诵,如今却思绪顿开。想来……
      “我名和照儿。”思绪偏被和照儿打断。
      她转过身,不耐烦地问:“哪个和,哪个照?”
      这是她第一次正视和照儿,不禁愣了愣。和照儿有一对巧目,是上挑的丹凤眼,却被刻意画短了的外眼角,擦着朱红色的胭脂,更使得她灿若夏花。还真是俊。
      “还能哪个和,哪个照?”“你这人有趣哎,我知你系哪个?唔系跟你说我去找孟婆了吗?……这名儿好熟悉。我知了,你和我姑母很像哩。”
      “什么都忘了?”“能记得点。”
      “还记得我吗?”“唔记得。”“记得孟嬴吗?”“梗系记得啦。”
      她穿完鞋就晾下和照儿盘头发,自言自语:“你系唔照顾人吧,唔知我依家又饿又渴咩?”她向来是随意盘头,如今更觉生疏,她本想喊一声和照儿,又想起她未曾告诉自己大名,不知是哪几个字。
      “冇留神和你讲了咁多,嗰依家可以讲畀我知你嘅名了?”
      和照儿收尽了所有神色,只是走去,纤细的手搭上她肩膀,歪头嗔怪看了她一眼,右手拿帕子给她擦脸,左手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
      “你再想想,听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写得是——
      “和曌。”

      看着熏风将地上的叶子吹拂,却不带一点波澜。仿佛一千只蚂蚁在这黄土爬,定睛细瞅却还是黄叶被风推着动。即使她感受不到一点风,这就从心情不郁进而加了些茕茕。
      玉兰花枯落的叶子也不被风吹得动,让她感到一丝慰藉。
      ——“您姓庄名季常,字庆才。”
      家住在东湾巷,有一个姓古的亲戚。
      是一个琵琶女,靠弹琵琶维持生计。”
      和照儿心想不能失了本意,就苦口婆心劝了她一顿:“我们今家是大家族。您若是去今家当贵族,那就不用弹琵琶弹到流血了。”
      这事情她见得多,便不以为然。和照儿嘴上说得亮堂,心中晦暗岂是她所知?那跟个冲喜的没两样儿。庄庆才对和照儿说:“孟嬴快下雨了。将我当麋之人最终亦会消亡不见。今朝旭日东升,今晚夕阳西下,仿佛万事自有定数。然人非定数。”
      厅堂台阶下,秋兰伴随麋芜,那奇异的树延绵到石磊磊处,庄庆才又道:“既人各有志,我怎能字作庆才?和照儿,万万莫唤我庄庆才。啧,我乃成大事者。你睇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太白,少游,弊壬姑娘。我唔叫庆才。我名逸外芜,取自‘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逸为隐逸之逸,芜系绿芜之芜。你记好了,以后就讲我逸外芜。……啊,呸,边个唔长眼地打我”
      她回头一瞧,少年笑嘻嘻地拿着弹弓。逸外芜拿起地上的石头,扔向少年:“你阿妈没教过你礼仪吗!呸!”逸外芜站起来,活动手腕,少年捂住额头,大哭起来。呸!她石头还没打上那小子,怎么就咋呼起来?
      原来他母亲走来了,真是个小人!母亲捂着儿子头,心痛不已。于是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瞪了逸外芜一眼,逸外芜自然回过去。那女人瞪不过她,就告诉儿子:“唔跟疯狗计较。”
      逸外芜大喊:“你讲谁系疯狗,你讲清楚。”妇人道:“嗬。园洲,你咪惊,阿妈护着你。”她凭本能觉得应当撸袖子冲上去,将对她做鬼脸的少年暴打一顿。于是逸外芜向前两步,他阿妈翻了个白眼,只道:“园洲,走罢。谁知她有娘生没娘养。”
      仿佛天雷一打,逸外芜只忆起自己曾被妇人的丈夫暴打,在床上直躺了三日,便停住脚步,只骂着,骂着骂着,蓦的想起母亲。
      随着她第一声啼哭,母亲鼻息渐弱,最后消失不见。从此家境败落,七岁时,父又因病死。逸外芜回过神,妇人已护着儿子远去,她不想同疯狗一般计较。
      和照儿听罢她双亲皆死,问:“如何乞食?”逸外芜只道:“我只从小知,我系异于常人,系大有作为之人,父亲死前,为我取字庆才。”
      逸外芜续去看那懦弱落叶地被风儿卷着走,这落叶或许会走到天涯海角,假设那风儿从不放过它的话。顷刻,逸外芜道:“我在国都有个去处。”和照儿问:“去国都?”
      是呀,去国都。那妇人的身影,在心中大义下湮灭了。逸外芜心中扬起万丈豪情,对和照儿说:“如今国难当头。自要奋力为国,为国绞尽脑汁出谋划策,而唔系在那里侥幸谋生,最后睇得一个车覆马颠下场。人当自强,自立,倘若人冇了志向,只系为了饱腹而活,咁嘅人,还不如一剑穿肠啊。
      “工农商士。皇帝与庶民不同,平民和奴隶存异。有嘅人,只求身为奴隶,嗰做好自己分内嘅事情,受人践踏,系自揾嘅,有嘅人,奋发向上,例如古何梁嘅开国君主,王知微,身为奴隶,却能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推翻了旧王朝嘅统治,建立了一个新嘅国家。总要有两种人存在嘅。”
      一阵冷风给逸外芜个巴掌,她低下头,痛骂自己又忘乎所以。冷静过后,继续道:
      “人之初性本善。富人自小读圣贤之道,自然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奴隶出身低贱,未曾有读书之机会,故而终身为奴。毕竟系出身唔同。呢个系不可取。我自唔同一般人哉。
      我唔服《马讲》。若有万里马,纵食唔饱,力不足,美唔外现,亦能行千里,有千里之能,何苦唔得伯乐?一味等待机遇,等待施舍,岂唔系懦夫所为,无能之辈所为?
      系也。我幼时诵书天资愚蠢,旁人读十遍可以背诵,我必读百遍,嗰便费他人十倍之时。”
      春天的枝头结满了鸟雀,叽叽喳喳的叫着。和照儿望向逸外芜,弯了眉,蓦地笑了,她问:“你们孟嬴可真有意思。”逸外芜知道她说什么,鄙夷道:“我孟嬴乃越女之脉。你怎同帝胡老学究一般?我听闻,帝胡嘅女人都不可出门,恐惊越女未曾教诲过佢哋吧?”和照儿问:“世间当真有越女?”“无越女。呵,你当人是谁造的?我曾亲眼见过越女。”
      和照儿问:“在哪?”逸外芜道:“喺梦中。越女头发宛如瀑布,系火红嘅色彩。佢身著紧身长裙,即膝长靴。真系神女一般。”
      “我好中意你讲的话。”和照儿笑。
      一竖阳光打来,万物复苏。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这都可以使人领悟,何况是一个长久的梦,纵使那只是梦。逸外芜手抱琵琶,疑心前生皆是梦,此刻亦是梦。她心道:“弹一曲罢,所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逸外芜拨动了第一个音。
      指法不需要记得,她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但是手却止不住得动,一弹,一挑,一剔,一抚。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明亮清脆,仿佛毛毛雨点打在身上,渐渐变大,成了宛如那一天的雹子,飞扬舞动在空中,闪烁着光芒。
      逸外芜的手修长白净,正是豆蔻年华,手指有力,一连弹了三首曲子,却仍在不觉疲惫。
      春花细蕊花香浓,绿柳新芽约朦胧。
      她坐在杨柳树下,垂柳被风拂过,反而轻抚她的脸颊。一曲仿佛可以催得万物迸发出生机。盎然之色,让她沉浸其中。
      曲终,传来了和照儿的轻笑。
      “我便说您还会的吧?……哎,您要去哪?”
      逸外芜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把琵琶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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