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16、托梦丹

　　穆天语打量着左手掌心黏糊糊的一片，皱起了脸，这一团东西让他感到一阵微妙的猥亵。游丝就算扁成一片，依然有点蛛网的螺旋。他试探着捏了捏，蛛丝粘性不小，能在他两根手指间拉出丝来。怎么看都和拿捏人情世故没有半点关系，就算他拿捏得炉火纯青，也不过变成一只老蜘蛛精。

　　穆天语心里想着，脸上不□□露出一点不屑。龚老仙姑更不答话，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手，在篮子里轻轻一搅，蛛丝随着她带起的气流飘到空中。在蛛丝将落未落之时，她又一扬手，一股新的气流引着蛛丝再次飞到半空。

　　穆天语扬起了眉毛。龚老仙姑另一手如法炮制，带起了第二根蛛丝，双手交叉轻轻向中间挥舞，气流旋转，两根蛛丝的尖端黏到一起。她一扬手，在蛛丝飞向更高的半空中时，带起了第三根蛛丝。

　　看着她把蜘蛛丝越黏越多，穆天语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感觉她的技巧还不如京城档口抻面的老师傅。最起码老师傅抻出来的面人人喜爱，她在京城街头玩蜘蛛丝，只会被锦衣卫赶到一边。

　　龚老仙姑眼角也不扫他，一点点带着蛛丝在空中旋转飞舞，黏的蛛丝越来越多，像个闪闪发光的大蛛丝球。穆天语正想着她是不是打算把整篮蛛丝都黏成大球，龚老仙姑手腕一压，大球轻飘飘地落在茶碗上，一抖都没抖，像是被人小心安放。龚老仙姑朝穆天语招招手，说：“小孩，你来试试，不要太用力，一旦蛛丝黏到手上，就再也带不起来了。”

　　穆天语叹了口气，站在龚老仙姑对面，学她的样子挥舞着手掌。龚老仙姑看似胡挥乱舞，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气流的小漩涡，既不让蛛丝落在地上，也不让蛛丝互相黏连。穆天语则完全没有掌握这个技巧，挥舞了半天手，只累得肩酸背痛、气喘吁吁，蛛丝要么被刮得贴在篮子里，要么乘风而起，左一条右一条，零零散散地落了他一身。

　　龚老仙姑淡淡地说：“穆真人，你太用力了。须知带动关系的精髓在于若有若无。太重了，就过于讨好；太轻了，和没做便无区别。感情和关系都要恰到好处才成。”

　　穆天语垂下手，看着地上身上晶亮的蛛丝，颓然道：“仙姑，我可能不是玩弄人际关系那块料。你说的这些我听了都懂，但是根本带不起来。”

　　龚老仙姑的声音终于放缓了：“穆真人，时日方长，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你自己想想吧。”

　　她自去穆天语刚才翻弄的书架前整理公案，留穆天语一个人对着蛛丝发呆。蛛丝轻薄纤细，在小篮子里若有若无地闪着光。

　　穆天语瞧了一会儿，转头看着龚老仙姑左手拿着卷轴，右手慢慢地从卷轴中拈出一条短小得几乎看不到的丝线，轻轻一甩，让丝线漂浮在空中，随即挥手召唤灵台，右手一点，卷起的气流裹着丝线钻进灵台里，灵台随即发出轻微的音乐声。

　　原来这就是他昨晚听到的声音。不是明亮优雅的旋律，倒让他有种“恍然大悟”的同感。龚老仙姑忽然停止动作，眼神犀利地望向门口，穆天语一怔，跟着望去。门帘一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逆光里高大威武如天神，他朝龚老仙姑拱了拱手，说：“龚灵君请了，在下陈瀚海，想要查一件事情。”

　　龚老仙姑朝穆天语挥挥手，说：“穆真人去查一查。”

　　穆天语笨手笨脚地站起，和陈翰海面面相觑。陈翰海的表情先是十分僵硬，渐渐缓和下来，甚至尝试着露出一点笑容，尽管从二楼看过去好像牙疼。

　　穆天语下楼走到陈瀚海面前，抬头望着他，说：“好久不见。”

　　陈瀚海垂下眼睛，眼神里是一片刻意装出来的冷淡与空白，硬邦邦地说：“好久不见。”

　　没想到他态度竟然如此冷淡。穆天语有心和他打听那天发生的事，此刻完全张不开嘴，只好干咳一声，挠挠脖子，说：“你来这里是要查什么？”

　　陈瀚海说：“龙。”

　　穆天语脑子里一片空白，转头问龚老仙姑：“咱们这里有龙的公案吗？”

　　龚老仙姑遥遥地回答：“什么？”

　　穆天语提高声音叫道：“龙！”

　　龚老仙姑问：“龙帝君？”

　　陈瀚海抬起左手，吸引穆天语的视线后，说：“不是姓龙的仙君，只是龙。行云布雨，马脸蛇身。”

　　穆天语朝龚老仙姑叫道：“只是龙！龙王，虾兵蟹将，长了脚会飞的龙！”

　　龚老仙姑朝他摇摇头，穆天语依样画葫芦地向陈瀚海摇摇头，陈瀚海垂眼看着他，说：“这龙正在凡间作乱，灵台怎会看不到呢？”

　　穆天语并不知道如何回答，求助地看一眼龚老仙姑，她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公案，似乎对他们说的话置若罔闻。他回头看着陈瀚海，微一耸肩，说：“咱们是一起考的，我来多久你也清楚，要么你和龚老仙姑问问看？”

　　陈瀚海淡淡地说：“来了十多天还不知道有没有龙的公案啊。”

　　穆天语大惊，问：“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陈瀚海朝他点点头，走过他身边，去找龚老仙姑，他没有贸然上楼，而是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老仙姑。老仙姑一眼都不扫他，冷冷地说：“穆真人不是告诉你了吗，老身再说一遍，更加有用吗？”

　　陈瀚海朝她讥讽地微微鞠躬，转身向外走去，穆天语急忙追在他身后，追出了天井。门帘外原来是个小小的门厅，像月洞门内纳凉的小客室，木门虚掩，外面的阳光在门口分割出了一条明亮的影子。

　　穆天语闪身拦在陈瀚海面前，张开双手，说：“等一下，我不明白，真的是过去了十多天？我刚刚才醒过来，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陈瀚海后背挺得笔直，点了点头。穆天语也跟着点头，不管再怎么惊异都只能放置不顾了，现在他更好奇另外一件事。“我想问问……出什么事了吗？你生气了吗？”

　　陈瀚海微低下头，认真地说：“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不公平。穆真人，你换了命。从参加考试、到考上，都违背了考试规则。你只是个凡人，应该和其他凡人一样修真吐纳，吸取日月精华。而且你用自杀的手法来博取芊灵公子的同情，我很敬佩，同时，也觉得有些……在仙录阁好好修炼吧，穆真人。”

　　陈瀚海说完，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推开门。穆天语呆呆地转过身，看着门一寸寸合拢，大片明亮的阳光转为黑暗，喃喃地说：“你说的事，我一件都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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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天后，穆天语终于学会了带动蛛丝在半空飞。尽管他对“若有若无的人情关系”没有半分掌握，但他根本不相信玩蜘蛛丝可以让他无师自通人际关系。一个人的技巧不可能跨越不同的领域，就像抻面条的老师傅甩面甩得炉火纯青，也不会在人际关系上左右逢源。这十几天里，要说他真正学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是如何以龚老仙姑的标准泡一壶好茶。

　　水要选最清冽的天池泉，兑了清晨的白桃蒸一次，一是去尘，二是将白桃的香味留在水里。茶叶要松散地放在滤茶网上，不能黏成一团沉在深不见底的茶壶底。烧开的水要过一次红桃花瓣，带上一点点红桃的色彩和甜美，再均匀地冲开每一片茶叶，让滚水恰恰没过茶叶，水蒸气和壶盖之间留有一寸半的空隙，方便桃香和茶香混合。

　　除了泡茶，他还学会了洒扫尘除。

　　龚老仙姑不让他去五楼以上的楼层，他要在日出前后将天井、门厅、一楼到四楼都扫得干干净净。修补灵台需要大量的浮蛛游丝，像是做手工活儿一样频繁地剪线头。剪断的游丝亮晶晶地落在地上，稍不留意就会和公案黏在一起。穆天语要用一把细如狼毫的小扫帚，将断裂的游丝都粘起来。

　　他经常想，是不是每一个刚飞升的仙君都要做这些无聊的活计。但他无从查考，仙录阁位于天飐崖上，除了偶尔来拜访他们的仙君，他看不到任何人，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在什么地方。

　　他十分好奇应婉儿和陈瀚海最近在做什么。应婉儿原来是莳花仙女，而且是个艳名远播的仙女，就连龚老仙姑听了他二人相识都怔然动容。他听龚老仙姑说了，莳花仙君并不只是人如其名地种花种草，更多的是博览群书，采摘清词丽句，以正仙听。

　　莳花司每年召集的风雅聚会数不胜数，最知名的要数一年一度的晴雪节。届时几乎整个天庭都会出席，一边赏花赏雪，一边斗诗斗词，出类拔萃者会一举成名仙界知。

　　穆天语从没听过晴雪节，但龚老仙姑说起去年晴雪节的状元阮梁钰时，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少女般笑意，他猜那个状元应该是个极出色的人。

　　陈瀚海则成了镇恶仙君，镇恶仙君十分忙碌，毕竟天龙在考场上逃跑，一直没抓回来，还在为祸人间；又听说西南方有些不太平，镇恶仙君正去维持秩序。想象着镇恶仙君身穿蓝衣翩然而下的样子，穆天语感到一阵由衷的嫉妒。每个人都很忙碌，都在做着冒险的事，而他一直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照顾一个老太太，这么久，只学会了扫地烹茶，以及玩蜘蛛丝。

　　龚老仙姑对他昏迷十几天的事避而不谈，穆天语只好暂时把这个疑团压在心里。他在天庭并没有太多的熟人，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陈瀚海的脸色又如此难看，他只好放弃了寻找真相的想法。尽管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拼着一死的心求个解脱，怎么就变成了仙君呢。要说他通过考试，他的本事不如在场那些人的一根手指，不管是谁都轮不到他。

　　想归想，日子还是要平凡地过。龚老仙姑开始教他如何给浮蛛游丝打结。灵台的关系线不是自然而然交汇的，而是靠浮蛛游丝的粘性黏在一起。打结比带动游丝漂浮要麻烦上一百倍，蛛丝只需要飘起来就可以，打结则要它们恰到好处地飘到一起，既不能黏成一团死疙瘩，又不能黏出一个足够飞过老鹰的窟窿。

　　光靠手上功夫是完全不够的，两天下来打结功夫毫无进展，只黏得他满手都是蜘蛛丝，像刚刚捣毁了一个盘丝洞。穆天语烦得只想破口大骂，两个人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何必非要把他们黏糊在一起呢。

　　龚老仙姑叹了一阵子气，给他弄了银色的镊子和挑针。虽然只能用尖端稍稍地带一下，但是比起之前绝对不能受力的要求已经好得多。穆天语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成功地打了一个结。

　　银色的小蜘蛛丝结比他见过的镂空银绣转香球还要精致千百倍，可他心里几乎没有什么成就感。他见过龚老仙姑可以全靠长袖善舞，就让该黏合的丝线黏合。如果他也能掌握这门功夫，当然很不错，但这毕竟是女人的玩意，和精美的刺绣没什么两样。掌握、或者不掌握，他看不出未来会有什么差别。

　　龚老仙姑轻轻一挥手，灵台消失无踪。穆天语垂眼看着蜘蛛丝，等着她下一步吩咐，龚老仙姑慈祥地笑了，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记得关键在于若有若无，不要流露行迹，在一件事上过分用力的姿态太难看了，更别说你用力过猛，会损伤关系上的节点。朦朦胧胧，进退有度，才能把一段关系拉到最长。”

　　穆天语僵硬地笑了笑，说：“那我回去了？”

　　“好好歇歇吧。”龚老仙姑温和地说。

　　穆天语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木头的地板在他脚下吱呀呀地响着，他迟疑地转过头，问：“可以在这里看到人间的事吗？”

　　龚老仙姑已经捧起了茶杯，闻言微笑道：“当然可以。”

　　穆天语深吸一口气，说：“那，我想看看我家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太平。”

　　龚老仙姑垂眼思考片刻，放下茶杯。穆天语重新坐在他身边。龚老仙姑轻轻一挥手召唤出灵台，手腕一转，让灵台由垂直变为平行，晶莹地铺在他们面前，无数节点上投射出微光，展现了一幅巨大的图景。穆天语不认识图景里的地方，只知道一片雄伟绮丽、连绵不断的山。

　　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山火凶猛，好像天空都跟着燃烧。无数飞禽走兽狂奔疾飞，想躲开它们身后铺天盖地的火焰，有一些飞鸟逃脱了，更多的飞鸟被火焰追上，走兽总有力尽的时候，一道山涧挡住了它们飞奔的脚步。山火吞噬了村庄，人畜在火里翻滚，房屋在火中倒塌，柴火垛被引燃，处处烧通了天。

　　灵台没有声音，他却能听到那些人在火里濒死的尖叫。穆天语一眨不眨地盯着灵台图景，心脏狂跳，掌心冰凉。龚老仙姑叹道：“这一场大火，北方可就遭殃了。现在这么干，这火不知道要烧什么地方去了……”

　　穆天语惊道：“北方？那良常山呢？”

　　龚老仙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良常山……”，手一挥，灵台再度变换，投射出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投射出来的影子朦朦胧胧的，确实无误，是生他养他的家乡。

　　龚老仙姑抬手测量着，说：“嗯……距离良常山还有一段。没关系。穆真人，不用担心。”

　　穆天语冲口而出：“怎么可能不担心！还有一段，那是多少？”

　　龚老仙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穆天语讷讷地说了声抱歉，龚老仙姑脸色难看地算了算，说：“十几天吧。说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倒也不会这么慢，只是我太久没下凡，不是很清楚啊……”

　　穆天语霍然站起，椅子在他身后轰然倒下，他急促地喘息着，说：“到哪里能得到托梦丹？你之前和我说过，可以用托梦丹来和凡间通风报信的吧，那我在哪里能得到托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