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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蛛丝 ...

  •   偌大的天井里只剩下穆天语一个,他漫无目的地眺望了一会儿天井,又转头打量着身边,书架上垒满了尚无资格翻看的卷宗,只好回到小桌边眺望了一会儿云彩。

      果然,像龚老仙姑说的,凡间永远是一片晴朗,在祠堂里逼迫儿子科考的母亲,病榻上辗转的二娘,二娘死后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苦读的弟弟,好像变成了话本中无关紧要的人,

      一直坐在这里看云也无聊,更重要的是环绕着他的音乐,让他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的不安,仿佛龚老仙姑随时会出现在他身边,说他没有资格在这里长坐。穆天语遂决定步龚老仙姑的后尘,回自己房间休息。推开房门仍旧有种不真实感,窗纱半卷,桌椅精雅,暗香浮动,像大户人家的小别院,或者是某位贵族小姐的香闺。

      怪不得人人想修仙,光是住处就远比老家的庭院清贵,如果娘能看到他现在的境遇,不知道又会说什么。

      穆天语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了,翻弄着桌上一沓质感细腻的白纸,又拿起奶冻般温润的砚台打量,墨块入手沉甸甸的,色泽黑润。每一样都是他读书时未曾得见的宝物,送给弟弟倒是不错,他就免了,山猪吃不得细糠,这些玩意儿在他手里只会明珠蒙尘,徒然做个案上的装饰。

      穆天语把文房四宝放回原处,去浴室忙活一阵,烧了整整一大桶水,脱光衣服踏进水里。水温酥软了他僵硬的后背,乳白色的水轻抚着他的膝盖,穆天语想象着赵芊灵、或者应婉儿用这个木桶泡澡的样子。应婉儿做什么都会是一幅画,而赵芊灵……

      穆天语叹了口气,及时制止了信马由缰的想象。芊灵公子怎么会用木桶泡澡,此刻他多半在天池里仰望星空。

      穆天语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洗澡,等他洗干净出来,天空已蒙蒙地暗下去,没想到天庭也有白昼与黑夜,穆天语坐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大块大块的云朵永无止境地漂浮,向天边无穷地延伸过去,原来云朵天空是这么广阔,他在凡间只能看到四面环山。

      穆天语爬上香洁柔软的床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大概是昏迷时睡太多,他现在怎么都睡不着,在黑夜里大睁了眼睛,清醒得像随时准备逃生。许多他以为早已忘记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起,一件一件在他眼前摊开。

      他平时并不在意穆安宁的举止,今夜却异常顽固地想起穆安宁。

      给二娘发丧那天,穆安宁一张小脸呈死灰色,一身丧服,眼圈红得像纸灰中星星点点的火边儿,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坚强地硬是不流一点泪。穆天语想安慰他几句,又想到他只是没了二娘,又不是没了大娘,加上穆老太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只好袖手旁观。

      唢呐悲凉地吹响了,纸钱飘飘忽忽地落下来,穆安宁一直跪在二娘的墓前,还是穆天语把他扶起来。起初穆安宁不肯起来,穆天语受母亲命令,非要把他扶起来不可。兄弟俩几乎像两个醉汉在二娘的墓前互殴。

      如果让他在二娘的墓前多跪一会儿,或许他现在就不会想起穆安宁细弱的手臂在他手中挣扎。

      砌墙那天鲜明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十年前的事情从未褪色,仿佛昨天刚刚发生。二娘抛头露面冲出来指挥。穆老太太当时还没有白发,看着二娘趾高气扬的样子,气得脸色发白,冲回房间用被蒙着头哭。穆天语站在门口,朝砌墙的泥瓦匠大骂。爹当时还健在,听二娘说他嘴里不干不净,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顿,身上和心里的伤火辣辣的,分不清哪边更加疼痛,而穆安宁站在远处,攥着一个糖人儿,瞪大了眼睛望着满地打滚的大哥。

      穆天语真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在他大骂泥瓦匠之前就把他一把抱走,让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父亲的遗弃。

      父亲选择穆安宁是正确的。过了一年,兄弟俩都有了私塾的成绩,穆安宁一鸣惊人,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千里驹,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崭露头角指日可待。而老大不成器的穆天语算什么,空有一腔多余的热血,却连自己的小命都看不牢。

      他不应该参加考试,应该死在太上惊雷阵里,对所有人来讲都是解脱。

      只是他居然没有死,还成了仙人。真是完全想不通。他这种人有什么资格修仙?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就要寻死。还指望他割股饲鹰,每次都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笑脸吗?

      穆天语穿着亵衣离开卧室,来到客室,月光清冷地照亮了桌子,将毛笔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如果回忆也能这么干脆地分割。

      桌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了一片淡黄色的花瓣,穆天语拈起花瓣,触感淡黄柔软,像一片赵芊灵的破袍。

      想到赵芊灵,穆天语嘴角露出了温柔的微笑。那双时而诚恳时而冰冷的眼睛,柔嫩的脸颊,精致的五官,想到他的脸,呼吸都会停止。

      月光的迷乱里,他尽情地想念着赵芊灵。赵芊灵总是突如其来地站在他身后,又突如其来的消失。穆天语看着房门,又转过身看着月光下一片晶白的窗框,仿佛赵芊灵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头发如同凝固的月光,皮肤如同润泽的玉石,双腿自由自在地从窗框上垂下,弯弯的眼睛里盈着比月光更柔和的笑意,只有最平静美好的记忆才能塑造成的眼神,

      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过于美化了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少年。但这就是一往情深的精义,他爱着赵芊灵的容貌与幻想的完美。赵芊灵是他心目中纯白无瑕的yue'g

      穆天语在窗前虔诚地跪下,在窗框上印下轻轻的一吻,闭上了眼睛。

      ——

      在模糊的睡意里挣扎了一会儿,穆天语决定放弃睡眠,天光大亮,昨晚的思绪模糊不清,只残留了太阳穴上一蹦一蹦的疼痛。他打开衣柜,见衣柜里一水的月白袍子,款式和龚老仙姑穿的差不多,却没在袍角做滚边。他随便选了一件换上,肩膀后背无不合身,接缝处毫无缝纫痕,大概衣服不是缝出来的,而是树上长出来的。

      天井里的光线没有改变,大约是己时前后,天光正好。龚老仙姑还没现身,不知道是年老了起不来床,还是躲在什么角落里,穆天语学着她的样子挥挥手,又挥挥手,徒然搅动了一些灰尘,他没能成功召唤出灵台。

      穆天语呆了一会儿,略觉无聊,踱到书架前面,一楼的书架放满了灰蓝色的卷轴。他随手翻开一本,见上面簪花小楷密密写着“诸诗雨,现为烛照真君,以其明察秋毫而蒙拔擢,人间阴私皆不能瞒。其洞彻之情如下。公案其一:三十两银田案。果成寺后农田十丈,向为诸僧垂涎,因其种难食易……”

      身后传来一声礼貌的轻咳,穆天语一惊,放下公案,见龚老仙姑站在他身后,一双老眼冷冷地盯着他。

      “穆真人,等老身指点你如何阅读。现在请你放下诸真君的公案,走过来。”

      穆天语松手放下公案,讪讪地走到龚老仙姑面前等她吩咐。她眼神不变,从小桌上拿起两碗茶水,递给穆天语一碗。穆天语愣愣地接过,见龚老仙姑低头喝茶,幡然醒悟:“应该是我沏茶,怎么劳烦仙姑动手,她怎么沏茶没声音,我在那里站了半天,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龚老仙姑喝了几口茶水,冻结的皱纹渐渐缓和,看穆天语还捧着茶碗发愣,朝他做个手势。穆天语如梦方醒,急忙举起碗喝了一口茶水,口感甘甜浑厚,回味悠长,不禁赞叹道:“这茶味道真好,简直不像茶了,我在人间喝的茶味道都很清淡,连这个的一半都比不了。”

      龚老仙姑淡淡一笑,道:“人间自然也有好茶,就喝它轻薄飘逸味道,所谓夏虫一瞬,只得了一瞬的光阴。我这秋收冬藏,当然浓过夏虫一瞬的短暂味道。修道之人,已不能再吃人间油腻食物,清淡蔬果,一杯酽茶,就算是咱们的食粮。”

      穆天语无话可答,只有点头,想到以后只能餐风饮露,不由一阵遗憾,早知道他这么快就死,应该去街头的酒家,什么红烧肉,熬羊羔,纷纷叫来饱餐。

      两人对饮浓茶,一时无话。龚老仙姑放下茶杯,说:“先把灵运司的丹药吃了。”

      穆天语接过她手中桂圆大小的丸子,一口吞下,馨香满腹,似乎掌心的伤口立刻开始愈合。龚老仙姑瞧着他满脸喜色,说:“灵运司的伤药是最好的。药到病除。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晚上就好得看不出来。你先从编丝绳开始,你拿东西手法太笨,等你练得轻了,再去碰我的卷宗。”

      她朝桌上点一点头,穆天语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桌上另放着一个小巧的竹篮,里面银光闪闪,满是一条条游丝般的东西。他看了一眼龚老仙姑,上前拈起一条。游丝一沾手立刻化成两截,黏糊糊地扁成一团。

      穆天语想偷偷地在袍子上揩净手,龚老仙姑像是透过他身子看到了他的举动,呵斥道:“太用力!这是浮蛛游丝,专用来修补灵台的,你连蛛丝都拿不住,还怎么拿捏世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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