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刁民想修仙》荀香九

14、仙录阁

　　穆天语睁开眼睛，光线沉沉地压在四周，像一床无形而厚重的杯子。他望着陌生的天花板，闻着香洁而陌生的味道，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不清楚现在是梦中又套了一个梦，还是他确实苏醒过来。

　　他慢慢地爬起来，手一碰到床单就一阵抽痛。他吸了一口冷气，举起手，掌心的伤口刚刚开始愈合，应该是真的，不会是梦。梦里的疼痛不会这么清晰。

　　穆天语发现他的衣服换了，不是仙考镇那套脏污凌乱的丧服，也不是染满血渍的亵衣，而是换了一身似丝绸而非丝绸的衣服，轻盈如月光，流动如秋水，衣服连接处没有丝毫针线缝制的痕迹。穆天语举着袖子看了一会儿，全身僵硬，如果亵衣都不见了，那是谁帮他换了衣服呢。

　　他僵了一会儿，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一阵音乐声。穆天语顶着羞耻从床上爬起来，踩着同样轻盈滑顺的拖鞋，朝门口走去。原来门外另有一个房间，看摆设似乎是客室，桌椅均非凡品，每样摆设都透露出一种万年无人居住的气息。

　　音乐声从客室外传来。穆天语推开了客室的门。外面是一条黑暗而狭长的走廊。穆天语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客室，向前走去，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走廊里亮起一层温柔的光。竟然是墙壁上的一排夜明珠。

　　穆天语看了一会儿夜明珠，原来夜明珠是这种质地，当真无愧“珍宝”二字，收留他的是什么人家？

　　挡住走廊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条柔如流水的门帘。穆天语撩开门帘，外面是一个大得离谱的天井。环绕着天井的是层层书架，书架上面堆满了卷宗，一眼望去，望不到天井上方的书架尽头。

　　“你醒了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穆天语转身。一个老妪站在他身后，白袍滚着蓝边，佝偻着背，仰着头笑微微地看着他。

　　穆天语被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震惊了。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年纪这么大、脸上还带着笑容的老奶奶。他低下头，恭敬地问：“老妈妈，您叫我？”

　　老妪笑了笑，说：“什么老妈妈，我姓龚。等了几百年了，他们总算给我派来一个干活儿的真人，好啊，真好，穆真人，你是怎么来的，我们已经快有一千年没招真人啦。”

　　穆天语讪讪地说：“对不起，我不懂什么是真人……您说真人？那是修道之人的尊称吧，我可不是真人。”

　　龚老妪弯曲了没牙的嘴：“小孩子，你现在不就是个修道之人？”

　　穆天语更是摸不着头脑，问：“我现在是修道之人？这是道馆？”

　　龚老妪笑道：“这是天庭的仙录阁。”

　　穆天语发出空洞的“啊”声，完全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明白，好像他的脑子被人打了个洞，记忆从洞里悄无声息地漏光了。龚老妪看着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指着天井旁的小楼梯，说：“你看看那边的云彩，还是你见过的云彩吗？”

　　穆天语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长得没有止境的书架尽头放着一个小桌子，两把对坐的椅子，桌椅靠着半卷窗纱的窗，窗外一片悠悠浮光。

　　穆天语拉开椅子坐下，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只见绵软的云铺在下方，穹顶是焦灼而明亮的蓝色，偶尔能从漂浮的云朵缝隙间窥到一眼地面，满是郁郁的绿，农田像蚯蚓般挤在一起，房子像芝麻粒那么大。山川起伏，碧海浩渺，穆天语呆呆地瞪着外面，无法移开目光。

　　他压根儿没听到龚老妪上楼的声音，直到她的说话声在他对面响起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龚老妪在他对面施施然坐下，和他一同凝视着云缝里的地面，说：“我最喜欢看这里，凡间总是一片晴朗，真好啊。”

　　“看着凡间？”穆天语鹦鹉学舌地重复。

　　龚老妪微笑道：“正是。”

　　穆天语又转过头，此刻大块大块的云彩飘开，露出色泽丰盈的原野，他痴迷地凝视着地面，问：“人呢？”

　　“太小了，看不见他们。”龚老妪说。

　　穆天语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龚老仙姑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明白，说：“你是芊灵公子救上来的，你不是找到了金鲤，通过了考试吗？你现在已经是个仙君了。”

　　穆天语大惊：“那个考试？我没通过啊！”

　　龚老妪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穆真人见到芊灵公子，不妨和他聊聊？”

　　穆天语呆呆地回响，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右手腕上一无异处，并没拴着鲜红如血的细绳。他慢慢地说：“如果我通过了考试，就应该回到凡间，重新成为一个凡人。怎么会变成仙君？”

　　龚老仙姑现出慈和的笑意，说：“那我也不知道啦。总之现在，你要在我手下干活儿，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穆天语依旧糊里糊涂，但老太太叫他干活儿是个好事，忙起来就能回忆这些事情。他伸出右手，给她看嫩肉翻卷的手心，说：“还差点儿。”

　　龚老妪垂眼看着他的掌心，说：“嗯。明儿我朝灵运司要点丹药。今天你先四处走走，熟悉熟悉，从明天开始，帮我整理公案，如何？”

　　穆天语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好”，然后才反应过来，问道：“整理公案？”

　　龚老仙姑对四周书架上汗牛充栋的卷轴挥挥手，说：“这就是公案。”

　　书架一路向上延伸，穆天语仰头向上看去，头和脖子几乎形成了直角，只能看到柔和的天光模糊了十七八层开外的书架，根本看不到书架的尽头。

　　“这要怎么整理……？”

　　龚老仙姑指着他身后的书架，说：“公案，就是历代仙君的所作所为。不能说锱铢必记，但荦荦大者，必定收录其中。你要帮我做的事，就是整理这些公案，将他们一点点地捋出来，打磨灵台。”

　　穆天语又听到一个不明白的词，问：“打磨灵台？”

　　龚老仙姑轻轻一招手，一张银光闪闪的网在半空中展开，穆天语定睛看去，网上每一根丝线都由细密的小字组成，每一根丝线的尽头都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丝线交错点则是小小的场景，有些许变形，像水滴里反射出来的图景。有的场景里只有一个人，有的场景里则奔腾着千军万马。穆天语只看了几眼，就是一阵头晕脑胀，赶快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灵台。”龚老仙姑说。

　　穆天语慢慢睁开眼睛，龚老仙姑凌空转着手腕，让他看缓缓旋转的银网，徐徐说：“所有仙君的公案都会出现在灵台上。今生事，前世缘。没有一件事找不到因果。我管这灵台，已经管了一百四十七年，什么事儿我都见过，你有不懂的，只管问我，可别自己闭着眼睛糊弄，听见没？”

　　穆天语睁开眼睛，不敢继续望着灵台，只敢望着龚老仙姑，问：“为什么要做灵台？”

　　龚老仙姑笑道：“小子，你以为明算司是靠掐指一算，就知道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恩怨情仇？你以为监天司生来就有一双洞彻天地的眼睛？天庭上下神仙无数，谁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仙君，都是靠着灵台，才能知道这人曾经交往何人，做过何事，现在当受到什么劫难，又当受到什么褒奖，可别把灵台看得这么无足轻重。”

　　穆天语问：“所有人都在上面？”

　　龚老仙姑反问道：“你要找谁？”

　　穆天语在应婉儿和赵芊灵之间短暂地抉择一下，说：“赵芊灵。”

　　他说话声音不算大，龚老仙姑的脸很厉害地抽动了一下，怒道：“不许提他的全名！”好像穆天语不是说了一个名字，而是说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或者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噪音。

　　穆天语吓了一大跳，讪讪地说了一声抱歉。龚老仙姑的脸色缓和下来。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交情，你可以管他叫芊灵，也可以和大家一样尊称芊灵公子，生分冷淡的话，就叫他赵公子，只是这个全名，轻易不能提，明白了吗？”

　　穆天语想问她为什么不能提，但是她的语气很明确地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问了也不过是自讨苦吃。龚老仙姑也不理他在沉思默想什么，说道：“芊灵公子当然在灵台上。可是你不能查看他的事。你来摸摸这个。”

　　她从灵台上抽下来一根细细的银丝，递给穆天语，穆天语摊开手掌，让银丝轻柔地掉落在手掌上，和他肌肤相接触的一瞬，流动的银丝立刻变成毫无生气的黑色，化作一根乌黑的头发。穆天语吓了一跳，捻起头发细细查看，黑发柔顺地垂在他的指尖，怎么看都是一根平常的头发。龚老仙姑从他手中取回铁丝，铁丝在她手里重新焕发银色的光芒。

　　她轻轻吹一口气，银丝毫不受力地漂浮在半空中，重新融合到灵台里，灵台轻轻地颤抖着，发出一阵轻微的音乐声。

　　穆天语定睛细看灵台，目光所到之处，有的细丝仍然闪着光芒，有的细丝便暗淡下来，时明时暗，很是好看。他随口说：“仙考镇的天罗地网也是这样闪闪的，天庭是不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

　　龚老仙姑赞赏地点点头，说道：“挺聪明啊，小子，你们考场的天罗地网里，就抽了几根灵台的罗织。前世今生，都照得明明白白。”

　　穆天语默然不语，果然，在他踏亮天罗地网的时候，那对兄弟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可笑他还在想用不用应婉儿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就是个透明人。

　　龚老仙姑一挥手，灵台如银色的烟雾在空中消失。她来回搓着手，看着穆天语。“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前告诉你，除了蓝色的公案，其他都不要碰，明白吗？”

　　穆天语点点头，赌气地说：“我还没有资格知道那些事吧。”

　　龚老仙姑一笑，显然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没有资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你看了那些公案也不会明白。说起来，天语，你有没有心上人哪？”

　　赵芊灵的脸倏忽掠过他的脑海，穆天语干咳一声，不必要地挠挠眉梢，说：“没有啊，哪会有贵族小姐看得上我，我也不敢痴心妄想高攀人家。我能把老仙姑交代的公案做好，就心满意足。心上人什么的，没想过。”

　　龚老仙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真是个清心寡欲的好孩子。你就乖乖地跟着我吧，当了真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穆天语只能报以苦笑，恨不得扑到床上去大哭一场。龚老仙姑起身要走，他站起相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仙姑，我该怎么向家人报信？”

　　龚老仙姑缓缓转过头，像是听到了很遥远的声音，片刻后才回答：“报信……哦，托梦。找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的，泰平司的，找她要托梦丹。她看你是新人的份上，会给你几个吧。”

　　看在新人的份上给几个，也就是说，不是新人，就一个都没有？穆天语一抬头，看到龚老仙姑已颤颤巍巍地走到书架尽头，急忙追上去，说：“老仙姑，我扶你回去吧。”

　　龚老仙姑眯起眼睛笑了：“不用，不用！你看我老，我健康得很呢！多走走，对我自己身体也好呀。”说着缓步前行，穆天语拦不住，任她独自下楼，穿过天井，走进了相反方向的小门。

　　穆天语松了口气，又有点脸红，原来他们的房间各自在天井的另一端，他刚才还以为他们住在同一个套间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