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日记》玖术

27、海侵（四）

　　菲瑞泰尔村庄内没有医师，只有一座海神教堂的牧师能够为村民提供治疗。

　　今天早晨的那场地震中并没有多少村民在地震中被掉落物砸伤。但在人们四处奔跑逃亡的时候，却有不少不走运的家伙摔倒或者被踩踏。

　　并不大的教堂内，此时坐满了抱怨的村民。但这座教堂却只有两位神职人员，两位牧师与修女此时正在教堂大厅的前方跑前跑后，四处跑动着为伤者包扎伤口或者进行治疗。

　　身为神职人员，虽然信仰的神明并非擅长治疗的类型，但他们依旧可以使用一定的神术为普通人治疗伤口，只是相比起擅长治疗的光明神殿与生命神殿的牧师，海神信仰下的牧师们治疗起来的速度会慢一点。

　　这也导致了如今教堂内人满为患的场景。

　　丹尼尔与艾伦站在教堂外，两人看着门内热闹的场景，一时竟不知他们该不该进去。

　　“……算了，丹尼尔大叔。”

　　艾伦无奈的阻拦了试图拉着他进去的丹尼尔道：“我就是有些着凉而已，现在我的情况也不是很严重。而且我昨天才从海上回来，今天本就没有出海的打算，我今天晚一点或者明天再来找康纳利牧师也一样。”

　　“那好吧。”

　　丹尼尔挠着头答应了艾伦的提议，他也很无奈，在看到教堂里坐着不少伤势比暂时只感到头晕的艾伦的情况要严重的多的人的时候，丹尼尔就觉得不妙。

　　这种情况下哪怕他们两个强行挤进去了，康纳利牧师也不会选择优先治疗艾伦。这样的话，与其他们两人挤在教堂里枯坐，还不如回到家中休息。

　　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艾伦婉拒了与丹尼尔同行返回的提议，因为今天本来就是他固定要来一次教堂的日子。

　　丹尼尔也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所以也没说什么催促的话，只是离开前把自己宽大的外套留给了艾伦。

　　艾伦也是此时才发现自己穿着的还是昨晚换上的夏季薄睡衣，肩上搭的外套还是他昨晚临时套上的。因为他在地上睡了一夜，他的外套和睡衣此时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不过因为今早突发意外，有不少人都是从床上猛的惊醒，然后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四处乱跑的，所以艾伦此时的穿着也不算突兀，丹尼尔之所以留给他一件外套还是因为害怕他的病情的继续加重。

　　幸好现在的天气只是微凉，加上丹尼尔的外套就完全可以遮挡夏季末尾的些许寒意。

　　避开坐满了伤者和伤者家属的长椅，艾伦挑了个不被遮挡视线的角落，安静的坐在地面上，视线落在教堂大厅深处的墙壁中央——

　　那里有一座海神的雕像，雕像上的海神驾驭着海浪，手中握着象征海洋权柄的长柄武器，镶嵌着蓝宝石的头冠在天窗处投下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还有他的母亲与父亲，他们一家三口都是海神的信徒，这一点在这个村庄中显得稀疏平常。

　　毕竟这个村庄靠海，经济来源主要就是各种海产与相关的产业，所以海神的信仰在此处一家独大，根本没有出现过其他神的信徒。

　　昔日他父亲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一家三口便会固定开到海神教堂内祷告，这个习惯他一直沿袭了下来，从来没有断过。而今日他来到这里也不只是习惯，同时也是为他的母亲祈祷。

　　艾伦合上双眼，双手置于胸前平放，口中轻声念叨着：

　　“祈求您，广阔海洋的驾驭者，无上的奥尼罗尔，请您保佑您的信徒梅丽尔. 欧什，保护她平安……您的信徒艾伦. 欧什祈求您……”

　　反复祈祷几遍之后，闭着双眼的艾伦却突然察觉到了不远处的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道视线不带恶意，反而带着好奇上下扫遍了自己的全身，并且久久没有离开。

　　艾伦微蹙眉头，他猛的睁开眼睛，与不远处坐在长凳上的某个青年人对上视线。

　　那青年人完全来不及收回目光，又被艾伦锐利地视线扫了一眼，整个人都下意识坐直了。

　　见自己已经被当事人抓包了，青年冲着艾伦羞涩且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提着自己的包裹走向艾伦的方向，热情的和他发了个招呼。

　　“您好，我叫亚瑟. 乔. 威廉姆斯，来自南边的佛拉米尔城。”

　　“艾伦. 欧什，菲瑞泰尔本地人。”艾伦不冷不热的回答道。

　　似是知道了自己之前的行为确实有些冒犯，亚瑟露出不安地神情，手足无措地站在诚恳的艾伦面前，态度真诚地对他道歉：

　　“额……抱歉，我之前在您进来之后，在周围人那里听说了些不好的……所以对您产生了好奇，让您感到不适是我的错。我是一位四处游历的小说家，昨天才和我的朋友一起来到菲瑞泰尔，所以才会对一些奇特的经历感兴趣。”

　　听到他的道歉和解释后，艾伦只是点了点头，他对外面来的小说家不感兴趣，再加上这个小说家也没对他做什么冒犯的事情，至于打量的眼神他已经习惯了，所以他接受了道歉，但也没有继续和对方攀谈的意思。

　　可是这个小说家却对他本人十分感兴趣。

　　艾伦并不知道，在这所因为各种病人而变得闹哄哄地教堂内，分明是位男性却拥有一头耀眼地金色长卷发，并且打扮怪异的自己有多显眼。

　　虽然他自认为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可其他人在路过这里时还是会不自觉的避让，这使得他的周围在拥挤的教堂内突兀地空了一圈。

　　而他本人的气质阴郁安静，当他身处喧闹的教堂，独自坐在无人的角落中央闭眼安静祈祷时，他的身上有种独一无二的气质，莫名吸引人的目光，让关注到这个场景的人心跳加速。

　　那气质让初次来到菲瑞泰尔的亚瑟很难让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再加上他很擅长攀谈，在艾伦来之前就打听出了这个村子里的不少消息，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有关于欧什家的八卦。

　　亚瑟很想继续从艾伦空中打听出点别的消息，什么都好，他现在对他这个人很感兴趣。但显然艾伦对他不感兴趣，后续基本都在闭目祈祷。

　　亚瑟还想说些什么，视线无意间一扫，却见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女人借着人群的遮挡，冲着他打了个他们的队伍之前约定好的手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归队’。

　　又来了……

　　亚瑟在心中暗暗撇嘴。

　　他只好单方面向始终没怎么理会过他的艾伦道别，然后走向自己的队友。

　　看到他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面上还有些不服气，女人瞪了他一眼，随后用余光观察四周，等没有人再注意到这边后，女人压低了声音训斥亚瑟：“你刚刚在做什么？威廉姆斯，收起你被黄色废料填满的脑子，这里可不是佛拉米尔城，也不是你的酒吧舞池，不需要你万众瞩目，我们是在私下调查！调查你懂吗？！”

　　听到她的训斥后的亚瑟微微低下头，但他的脸上并没有被斥责的不安，反而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面上青涩热情的表情一扫而空，他的眉目舒展开，唇角微微向上勾起。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他整个人就仿佛是置身于贵族餐厅中成为了一个风流浪荡地贵族子弟。

　　“嘿，丽萨，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看到了一只漂亮的甜心，所以随手撩拨一下而已。”

　　亚瑟单手扯松了自己的领口，露出了一副自信地表情：“我都说了不需要那么紧绷自己，老师一开始也说了派我们三个来这里探查，只是因为这里是可能性比较低的地点之一，可能性高的那些地点怎么可能轮到我们三个学徒过来。”

　　“毕竟那位伯爵与这个乡下小村庄唯一的联系也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漂亮尤物而已，这里是她的家乡，可她的家里却只剩下了一只被她抛弃的小可怜虫……哦——我还没试这个风格的甜心，我想他应该会很美味的。”

　　被亚瑟称为丽萨的女人冷笑一声，正要说话时在两人背后又冒出了一个粗鲁的大个子，那人从穿着上看明显与这两人是同伴，他嘿嘿笑着，一把搂住亚瑟的肩膀：

　　“甜心？哦天哪、天哪亚瑟，我倒是听说他小时候的病好之后长了满脸脓疮——亚瑟你身为佛拉米尔大名鼎鼎地花花公子，现在的口味居然这么特殊，等我回去后一定要告诉围在你身边爱慕你的那群好小伙子。”

　　亚瑟的表情扭曲一瞬，然后不耐烦地拍开那男人肩膀上的手臂：

　　“滚开汉斯，不要压坏我的头发。”

　　说罢他嗤笑一声，用得意洋洋地表情说道：“你们都被骗了，承认吧，你们在这方面的经验没有我多。”

　　还不等两人发怒，亚瑟就压低了声音，突然一脸严肃地对两人说道：

　　“我敢打赌他绝对是个美人，哈，我们的艾伦小甜心可能以为他把脸挡住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美貌了。但是我刚才凑近了看他，发现和昨天从码头上下来的他相比，他脸上的绷带绑的和昨天的位置有轻微的不同，绷带下露出的皮肤和其他地方都是一样光滑。”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丽萨的怒气更深，她还以为亚瑟突然看起来一本正经地还想要说什么，结果依旧是没营养的那些废话：“我不关心那家伙的脸到底是不是完好的！威廉姆斯，老师派我们来是有任务的，如果因为你拖累了我们导致任务失败，你就给我等着吧！”

　　说罢，她愤怒地离开了她的两个队友，向教堂的另一边走去。

　　留在原地的亚瑟和汉斯对视一眼，亚瑟模仿着丽萨离开前的样子，用她的语气和表情夸张地重复了一遍‘你给我等着吧！’，那滑稽的模样让两人同时笑了出来，因此吸引到了一大片的注意。

　　两人笑的正欢，根本没有注意到艾伦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堂的。而离开的艾伦也没有再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个‘小说家’。

　　也许是因为他刚刚对自己信仰的神明祈祷过的原因，他的心理作用逐渐起了效果，从今天早晨开始始终有些昏沉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一点。

　　他趁着自己的思维还算清明，站在教堂门口四处找熟悉的人打听了一下安妮太太的下落。

　　安妮太太没有家人，只养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平日里被她叫做雪球。今天地震之后一片混乱，艾伦没有在教堂内看到她，但并不能因此确定她有没有受伤。

　　幸好在打听过后，他知道了安妮太太因为没有在地震与后面的混乱中受伤，所以就没有到教堂里来，在地震引发的混乱结束后直接回到了自己家开的面包坊里去了。既然她没有事，安妮太太下午应该还会选择继续做蛋糕。

　　而现在的他想去找安妮太太，告诉她今天下午自己可能没办法赴约了。

　　安妮太太是这座村庄中唯一一家面包坊的主人，她的店在菲瑞泰尔村已经开了几十年，这座村庄中有不少人是吃着她的面包长大的，所以她在村中一向很有人气。

　　明天是她的七十岁生日派对，她和很多人说好了要请他们参加自己的派对。

　　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安妮太太在私底下和艾伦的关系很不错，这次生日派对她也邀请了艾伦参加，但艾伦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村中的‘好人缘’，无奈拒绝了好心的安妮太太。

　　安妮太太也很清楚艾伦在村中不太受欢迎，但她实在不想让她喜爱的这个孩子错过她的派对，所以对艾伦提出了给她帮忙，他们两人一起做派对蛋糕的提议。

　　艾伦答应了，他不舍得再拒绝给予自己长辈关爱的安妮太太，而且他本人也很期待和安妮太太一起做蛋糕。

　　但艾伦没想到他会在这天上午遇到这么多糟糕的经历。

　　“真是……糟透了。”艾伦捂着额头哀叹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他还穿着早上的睡衣。

　　刚才是被丹尼尔大叔强行拉到教堂就算了，现在总不能还穿着这一身去拜访安妮太太。于是艾伦转身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在换衣服之前，他还特意去他藏锋利物品的地方看了一眼，结果失踪的不只是平日里做菜用的那把刀，还有一把剪刀和部分锋利的铁钉。

　　艾伦茫然的站在房屋中央，他沉默着，仿佛预见了自己与母亲的未来。

　　但无论他的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她又做出了什么选择，梅丽尔. 欧什永远都是他的母亲。

　　他会永远支持她，哪怕他等到的只有毁灭或者灾厄的结局。

　　心情沉重的艾伦换好衣服，又把丹尼尔大叔的外套送到他家。结果丹尼尔此时居然不在，艾伦把衣服挂在了他家的门牌旁边，走之前又看了一眼他们家的棕色门牌……

　　一路走至安妮太太的店铺门前，艾伦犹豫地拿脚尖无意识地磨着地面的石砖。他还没有想好拒绝的说辞，身后却突然响起了熟悉的苍老声音。

　　“艾伦，我的好小伙子，你今天居然来这么早吗？我都还没有准备好做蛋糕的材料。”

　　艾伦一愣，动作顿时僵在那里：“安、安妮太太……”

　　他奇怪的反应引起了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银白头发的老太太的注意，她向前快走几步，等超过了艾伦所处的位置之后扭头去看他，却在看到艾伦脸色的下一秒就惊呼出声：

　　“你的脸今天怎么白的像我刚出炉的蜂蜜面包！艾伦你是受伤了吗！怎么没有去教堂找康纳利牧师？”

　　……刚出炉的蜂蜜面包？

　　艾伦沉默一瞬后，向安妮太太解释道：“不是的安妮太太，我没有受伤。”

　　他向安妮太太解释他的房子没出问题，但是他因为晚上睡觉没有睡好，结果今天早上有些着凉。

　　“丹尼尔大叔已经带我去过教堂了，但是受伤的人太多，康纳利牧师和妮娜修女一直忙个不停，但病人还是越来越多，教堂都已经被塞满了，我不想麻烦康纳利牧师他们……”

　　“这可真是……”

　　安妮太太今天虽然因为地震影响受到了惊吓，但因为没有受伤就没有选择去教堂，后面自然也没有看到教堂忙碌的场景。她叹息一声，随后也反应过来艾伦现在过来是因为什么，但艾伦已经拒绝了她的生日派对，她可不想让他再拒绝自己一次：

　　“不行，艾伦，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安妮太太抱怨着抓住艾伦的手腕，长年揉面做面包的人，哪怕已经年老力气也不会小。更何况她把艾伦往自己的店里拉的时候，艾伦也不敢用力反抗，只能乖巧得被她拉进了面包坊内。

　　安妮太太一边进入店内，一边把艾伦按在了店铺内的一把她常坐着休息的摇椅上。

　　安妮太太养的猫咪雪球闻到熟悉的气味，亲昵地一下跳上艾伦的膝盖，然后不停往他的怀里边蹭边挤。

　　艾伦早已习惯雪球的撒娇，还没抚摸两下就让雪球在他的怀里露出了肚皮。

　　而安妮太太进了一趟她做面包的房间，这里面有她给自己准备的还没吃完的早餐，没过多久就给艾伦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浓汤出来，同时还不忘叮嘱艾伦道：“把这碗汤喝了，我敢肯定你今天早上都还没吃早饭。今天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就好，不会有人在今天来我的面包坊的，他们都知道我在准备明天派对的食物……”

　　“记得一会儿不许偷偷溜走！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他们在说你母亲今天很早就坐上领主的马车走了，你现在回去就只有你一个在家里待着，根本就没有人来照顾你，你的病万一加重怎么办？”

　　来自长辈带着关心的训斥让艾伦乖乖的喝完了一整碗热汤。

　　雪球哼唧着用自己粉嫩的爪子去扒拉他的汤碗，被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按下去一次又一次，最后委屈地冲着他喵喵大叫。

　　等艾伦把空掉的汤碗放在一边，双手捏着雪球粉嫩的肉垫的时候，他的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被扫清了一层阴霾，阳光虽然还未彻底穿透充满迷雾的未来，却让艾伦的灵魂都仿佛轻了一些。

　　菲瑞泰尔村庄的大部分人都不待见他又如何，依旧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也是存在的。也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艾伦他就不会彻底放弃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