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第一狗仔》零九二二

2、有计划的善心

　　双娣的父母走后，老太太回到了病房里，看孙女像平时一样拿作业本在涂涂画画，嘱咐了几句也出了门。
　　住院部走廊尽头有个很大的杂物间，护工同情双娣，默许双娣奶奶把她从外面小超市批发回来的东西放在这里。
　　老太太颇有经济头脑，入院当天就发现了医院超市里卖的东西比外面超市都要贵两成，安顿好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了两公里路，从城乡结合部搬了一大堆盆桶纸巾回来，没事的时候像个移动小卖部般在住院部大楼里兜售。
　　双娣奶奶由于今天上午没有做成生意，所以现下身上的内容格外丰富，她用非常巧妙的手法把洗漱用具互相嵌合在一起用绳子拴好，挂在前胸后背上，两手各提一串糖葫芦般的抽纸，让她看起来像穿了一身滑稽可笑的盔甲。
　　但她的销售对象很多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同情心，很容易忘记这个太婆版堂吉诃德的年纪，半小时不到，双娣奶奶已经是第三次被赶出病房了。
　　老人家虽然自觉老皮老肉，不怕丢脸，但也想休息一下，她蹒跚的走到楼梯拐角处，也不摘掉身上的零碎，席地坐了下来。
　　她闭目养了一下神，准备站起来，但背后的绳子好像挂住了墙砖的凸起，怎么都动不了。
　　双娣奶奶脖子不好转动，只得左右蹭蹭试图脱离那个看不见的阻碍，这个举动让那些盆和桶发出了咕咚咕咚的撞击声，听起来有些发闷，仿佛不是撞在墙上，而是撞在什么僵硬的□□上似的。
　　更奇怪的是她肩上的重量变得更沉了，不知道是不是汗水浸润的关系，老妇人脖子旁的塑料绳也变得又湿又韧，勒在布满皱纹的皮肤上，透出深深的印痕。
　　双娣奶奶张大嘴试图呼吸更多的空气，这也是徒劳的，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腐臭的气息。
　　中午一点半，远离门诊的住院部大楼一片安静，树影深深的投进来，只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人声。
　　没有人注意到五六楼的楼道间，瘦小的老妇人跪坐在一堆盆桶中，鸡爪般的手一只艰难地抓着地面，一只紧紧抓着脖间的绳子，腰背不自然地向前发力，仿佛在对抗背上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
　　双娣奶奶眼中菱形小格的地砖渐渐变得模糊，黑暗从四周压过来，快要失去意识时她有些自嘲地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这么死了也好，将来也不用再花钱治病，只可惜不能照看双娣了……”
　　嗒、嗒、嗒，楼梯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平时大家都习惯电梯，除了清洁工和沿楼叫卖的双娣奶奶，很少有人走楼梯，更何况渐渐出现的是一双黑色的VANS板鞋。
　　这双鞋走到双娣奶奶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鞋头还是转了个方向打算走开，濒临昏迷的老妇人此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意识，抓住了面前年轻人卡其色的休闲裤：“救命……”
　　时下人们走在路上，在四下无人的时机看到一个老太太倒在地上，貌似痛苦，并且向自己求救，第一反应肯定是——拿出手机拍照以证清白。无他，怕被碰瓷耳。
　　万幸这个年轻人没有这样做，他伸出手扶了双娣奶奶一把：“阿婆你这是怎么了？”
　　随着年轻人的碰触和话语，双娣奶奶感到窒息感像退潮一般退去，她疑惑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年纪大了，可能是起来太急，一下喘不过来了。”
　　说完她抬眼看看面前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温和，眉眼平淡，穿着格子衬衫卡其裤，看起来很普通，姑娘们出去相亲随随便便就能碰到一打的类型。
　　但如果她能看到年轻人眼中的世界，肯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闻非觉得很无辜。他没招谁没惹谁，遇到老太太拦路就罢了，老太太肩上还有一只负尸。
　　没错，这就是双娣奶奶压迫感的来源。
　　负尸，附在人背后的尸体，使人感到沉重，若它愿意，回头看时人必然吓尿，其记载见于《聊斋志异负尸》。
　　这位负尸想必是车祸出品，一半脸还保持着中年男子的形貌，另一半脸血肉模糊，露出破破烂烂的血管筋膜无数，身上也是，从腹部到大腿一条巨大的撕裂伤，豁开了半拉肚子，看起来就很疼。
　　此时他正缓缓伸出一只露出多处白骨的手，比了个中指。
　　闻非：“……”
　　他觉得现在还是先和老太太交流比较好。
　　“您可能是有点低血糖，现在感觉还好吗，要不要我带您去找医生？”闻非低头问双娣奶奶。
　　老太太摇摇头，站了起来，捋了捋桶串，咚咚咣咣一阵中气十足的响，“没事咧，看什么医生，我身体好得很。”她见闻非盯着桶看，立马转移了焦点：“小伙子你看我这桶中不中？比医院便宜两块钱咧，又结实装得又多，你是来看病人的吧，给他买一个带去，保管他高兴。”
　　？？？遭遇安利，不知所措。
　　闻非心道我看病人带个桶做什么，不不不我也不是来看病人的，但面对老太太充满希望的目光他说不出口，只好说：“我……有了。”
　　双娣奶奶用看家里不抱窝无故咯咯哒的母鸡的眼神看了闻非一眼，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走了。
　　负尸在闻非和双娣奶奶说话的时候就从她肩上爬了下来，走到墙角点了只烟在抽。
　　闻非走过去：“大哥贵姓啊？”
　　负尸含含糊糊的回答：“免贵姓吴。”他整个下颚都被撞没了，只能用上排牙和手勉强叼住烟，说话有点费劲，“兄弟你不厚道啊，我刚才正吓那老太太呢，你过来我都不好继续了。”
　　闻非道：“那老太太是什么人啊？”
　　负尸道：“没啥，她家小孩得了白血病，她来照顾病人，家里好像也没什么钱，所以自己批发点东西补贴点看病钱。”
　　闻非说：“那挺可怜的啊，你刚才为什么要吓她？”
　　负尸伸出一条腿，摆出一个拍照显腿长的标准姿势，气愤道：“别提了，刚才我在那边好端端坐着，老太太过来一屁股墩在我腿上，把我骨头都压折了，我想着怎么也得给她点教训，就趴她肩上吓吓她。”
　　闻非一看，果然负尸左边大腿骨上下两段明显弯成了一个钝角，一晃腿上的碎肉颤巍巍的，看起来挺严重。
　　闻非劝道：“不知者不怪嘛。再说您身上伤也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条。”
　　负尸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没那么生气了，倒是有点疑惑：“你一个树妖，打听个人类老太太这么详细干嘛？”
　　闻非挺挺胸，含蓄而自豪的道：“吴哥你看《非人日报》吧？挺有名的那个，上次埃及法老访华就是我们报社独家访问的，我是人间版的的记者，今天来医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大新闻，可以帮忙报导一下，嘿嘿。”
　　负尸：“哦，不看。”
　　闻非：“……”
　　这天聊死了。
　　负尸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给闻非带来的心塞，有点来劲，搓着手道：“这么说你是个媒体妖了，那你觉得我刚才的事能上报纸不。”
　　闻非想了想，“应该可以吧，算社会新闻，提醒大家平时注意避让来往人类。挺有教育意义的，我回去试着写篇稿子，要是刊登了给你带份过来。”
　　负尸也很高兴，拍着闻非的肩膀，留下一个血手印，“好好，我生前都没上过新闻呢。”他又给闻非出了个主意，“我看你也挺缺素材的，要不你去采访一下那老太太，搞个感动非人什么的栏目。”
　　闻非一听这主意不错，顿时觉得负尸吴待在楼梯间吓唬老太太实在是屈才了，谢过他之后，使了个隐身术，上楼跟踪双娣奶奶去了。
　　医院的走廊里飞舞着无数精魅，这些半透明的精魅无知无识，寿命也只有两三天，普通人类看不见，但可以从它们身上回溯到它们存在的空间里发生过的景象。
　　闻非一路跟着双娣奶奶，一路捕捉这些蛾子一样的精魅，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以闻非不算敏锐的新闻直觉，也看出来事有蹊跷，他思考了一会儿，握住了窗外玉兰树的一束枝叶。
　　这棵玉兰树长在这里年深日久，经历过八国联军也见识过一带一路，前几年政府在树旁围了一圈围栏，挂了个“百年古树”的牌子，还颇有些迷信的人供了些香火，因此有了意识，迈入了妖的行列。
　　闻非右手握着树枝摇了摇：“你好啊小兰。”
　　玉兰树：“……哗哗。”
　　“哥和你商量件事啊，你知道今天上午有几个年轻人来给604病房的小姑娘拍照吧，如果这几天他们还来做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一声行吗？完事我给你十袋金线草灰肥做报酬。”
　　见闻非开价十分慷慨，玉兰树很高兴的样子：“哗哗哗哗！”一片绿的发亮的叶子自动脱落，飘到闻非手中。
　　闻非估计的没错，过了一周，黎黎又来到了医院。
　　这次她是独自一人来的，有些匆忙的样子，解释说待会还有事，匆匆把双娣爸爸带出门，双娣奶奶见状不放心，一起跟了过去。
　　他们很快到了医院附近的银行，三个人围着大堂一角的电脑，黎黎打开金石筹的界面，见双娣爸爸还愣愣地盯着屏幕，笑着看了他一眼，双娣爸爸激灵了一下，连忙转开了头。
　　黎黎熟练的键入账号密码，指着余额对双娣爸爸说：“上周的成绩不错，一共捐了五万多，按照协议我们四六分成，待会我提到银行账户里你取现金给我三万就可以了。”
　　双娣爸爸嚅嚅地说：“是不是……少了点啊，医生昨天说双娣的病情又重了，要做什么细胞治疗，两万块不够。”
　　黎黎有点不高兴，脸拉了下来：“原来我们就签了协议的，之前也给你们比较过，我们工作室收费已经是最公道的了。再说如果没有我们帮你们做宣传拍照设计版面，现在白血病也不算稀奇，哪里来这么多捐款？我们都是按规定办事，有法律效力的。”
　　黎黎一口气说了一通，见双娣爸爸脸色也不好看，放缓了语气道：“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同情双娣，但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工作室上面还有公司统一管理，不能破坏规定的。”她像抚摸双娣一样摸了摸双娣爸爸的手，“没关系的，之前医院也给你们减免过费用的呀，这次肯定也会继续减的，这种大医院，不会那么没有同情心的啦。”
　　双娣爸爸忽然被一个年轻姑娘握住手，脸涨红得像熟螃蟹一般，讷讷称是。
　　取了钱出来，黎黎正要走，双娣奶奶鼓足勇气，拉住她的包带：“姑娘，上次你说那个保、保险要多少钱？”
　　黎黎愣了一下，说：“三百块吧。阿婆你要买吗？”
　　双娣奶奶翻出一个碎花布包，露出里面一叠零钱来，“我这里刚好……三百块买一个能保我们全家吗？”
　　“够的够的。”黎黎急着要走，随手接过来道，“我回去就帮你买。我实在有事先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