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百篇》杨桐

11、悬想

　　高杉晋助已经习惯了每年初春时等一枝寄来的梅花，这是他刚刚走出私塾，尚未在攘夷军内闯出名头便有的事。

　　少年时代的高杉第一次在薄雪的天气下收到梅花时觉得饶有趣味，手指绕着花枝同相熟的友人猜测是哪家怀有恋心的少女。后来战争草草落幕，高杉被打上叛军的名头，日子过得颠沛流离浑浑噩噩，而花儿照旧准确无误地年年一一寄给翡翠般独眼的畸零怪男西浦松助、谷梅之助、祝部太郎等等栖身的茶屋，在长呗的响声中，被面敷白粉的妇女们轻笑着献上。

　　高杉开始觉得惶惑乃至隐隐有被人看破逃亡伪装的恐惧，自然尝试过布置精巧的陷阱，很多次高杉以为就要揪出了献花的真凶，可是终究一无所获。他们这可笑而无意义的争斗一直持续到鬼兵队为一个少女复活那年，那年还没到春的时候，傍晚黄昏又大雪，来岛推开门时轻轻“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拾起雪地里茶碗中供养的红梅献给高杉看。

　　高杉用自己的手掌握住那只冰冷的梅花，无叶的枝上升腾珊瑚一样的血色，不免感到讶异：哪里有过这样早的梅花？倒抢在了春风之前，自顾自热闹地开起来了！高杉嗤笑，却从皮肤将冻结般的痛感中生出一阵极浅淡的暖意来，窗外素净寂寥的大雪连绵入黑暗，再被望去时，竟没有一点足迹剩下。

　　高杉这骄傲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勉强接受下这份好意，不复追究献花人隐于叶下的用意？无人知晓。而梅花一送便是十年光景浩荡而去，见证乱离与伤逝。

　　河上万斋死去后高杉未曾想过会再收到梅花，等到春残叶樱死尽，高杉亲自动手把放梅花的白瓶在辉煌的夏天里砸个粉碎。而再收到的也确实不是梅花，是一大叠厚厚的手写信纸寄了过来，有些泛黄，有些仍新，用语陈旧又古朴。高杉向来不耐烦看这些絮絮叨叨的交待，径自去找最前一页，却怎么也找不见开始，满页满页河上的字迹中飘飞出一张过去的文书，被高杉勾了凌冽的一枝梅作为私印。高杉拿起细看，见是从前一场荒唐的赌约后仿武田信玄与高坂昌信而写下的誓书，和别的往来的信件一起被河上保存得很好，而高杉自己不曾当真，他们之间哪里存在过大名小姓似的联系？从始至终不过山高月小，孤明皎皎。

　　高杉在冷笑中发出叹息，将河上十余年来写就的一封长信尽数推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