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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澪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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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杉几日来始终头脑昏沉,对此自己隐隐也觉得可笑,从前作攘夷军怎样艰苦的死境也同战友捱了过来,如今年岁刚过二十,正是人生最好时候,竟会在这病态的媾和世道里给一场疾来夜雨浇出感冒。
但是趁着小病就大发“残躯”之类牢骚的不是大将的作为。高杉初时也想过,感冒不过是略略忍耐便过得去的小病,奈何整日四肢酸疼,额头越发滚烫,终于作不成腹内肠鸣如雷仍要口衔牙签充点门面的传统武士。纵然高杉此前梦里几番肖想过不切实际的名誉的死,真正人在病前还得从来岛手中老实接了药喝。
来岛在一旁注视着他用完药,拿下空碗,又端正地跪坐回肩上加披了厚羽织的高杉身旁二尺外的地方,等了一阵才轻声问道:“您的病情需要通知万斋前辈吗?”
“没必要。”
高杉人在病中,依旧按着往常的惯例批复着武市新递的策划,头也不抬地回复。“鬼兵队正需要他在外面做事,参谋已经有武市,叫回来也没有他的用处。”
来岛竭力压抑着关切与担忧,按在膝上的双手却微微攥起了布料。作为鬼兵队重生的第一见证者,她同样见证这与举世为敌的军事组织如何在高杉的整饬下重新布入正轨。这过程中河上、武市与她都尽己所能地作事,但是谁也不如高杉那般在军队中具有摄人心魄的影响力,仿佛无明之夜中唯一高举的金色采配。
晋助大人并不会因为柔弱的雨就感冒发烧,这是他一直以来为攘夷劳碌奔命所必然导致的苦果,现在却还坚持着处理事务……如果万斋前辈还在这里该多好呀!来岛在心里不住呼唤着前辈的名字。河上早已是队内公认无疑的NO.2,大概是眼下唯一足以劝服高杉的人物。
“但是……”来岛无声地同自己叹息。
只是河上却已经被高杉派去当地球乃至银河系内有名的大音乐人つんぽ,为鬼兵队处理明面上的事务。为了保全身份,来岛一年来也少见他一面。
高杉又慢慢翻过一页纸,尚未下笔,笔却先从手指间僵直地跌在案上。高杉愣了一霎,迟滞地虚握着手,同烛光晃点着的那片墨迹里微微的反光出神。病中心绪未免烦乱,假名写的也不如平时修整,这时影影绰绰地幻成朦胧的一群,高杉剩下的那只眼被发烧的头颅烤的火热,于是臆想也附有金红的颜色。他见它们像得了性命一样地从纸上腾跃而起,倏忽间纷纷然投进身后鼓涌着的秋风。
然后便是高杉其人的倒下。在来岛的惊呼声中,羽织也沉重地落在他的背上。
二
わびぬれば、今はた同じ。
难波なる、身をつくしても、逢はむとぞ思ふ。
松阳在课堂上有时会讲起和歌,这次提到的是小仓百人一首中元良亲王的作品。晴日的私塾,空气中有阳光的香味,坂田窝在墙角冒着鼻涕泡泡,桂仍对着课文沉思。松阳念诵过一遍和歌,环视一周其他仍沉默的同学,最后微微弯起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将目光落在高杉的面孔上。
高杉果然没有辜负松阳的眼光,举起手,显然有意要在老师的面前出风头,特地以五言汉诗的格式答道:
“风雨城中满,相思蚀骨销。逢君何可畏,舍死作澪标。”
“改变了原歌的意思吧,哪里能解释出‘风雨满城’的意思呢?”这是忠实于原文的桂严肃的抗议。
“啊,假发难得说得不错。以及什么澪标……高杉自己变出的澪标吗?”坂田懒散地挠了挠头,并没听课,只是出于“是高杉便一定要对着干的”惯例跟着应和。
“不是假发是桂!”
“笨蛋。”高杉站起来,背对着松阳皱眉向坂田投去厌恶的一瞥。“这首和歌中「みをつくし」是挂词,可以写为「身を尽くし」,表达尽心竭力的意思,也能够结合着难波的地名而写成「澪標」。”
“大少爷又知道什么是澪标?”坂田不依不饶。
高杉略略思量,在老师前不甘示弱地答道:“澪标是古代在海上用的航标,也是香料的一种,味道苦而……”
“鼻涕泡炸开了。”坂田忽然打断他,惋惜地摸着自己的鼻头说,私塾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全都是不器用的笨蛋!高杉恨恨地在袖中攥起拳头,却在众人的笑声里听到松阳的。他急忙回头去看老师,发现松阳也为这出坂田小丑导演的滑稽剧而哈哈大笑,一时暗暗有失落的情绪,一时却也觉得老师的笑容也甚为可亲可爱,足以消解大半他被当堂嘲弄的羞耻。
少年时代的高杉便也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可是周遭环境已开始扭曲着变换,私塾褪色成他最熟悉的战场,被暴风扯碎的书页纷纷飞向浓云重霭的铅色天空,时光的流转下桂与坂田迅速成长为青年的模样,各自披甲,竹刀变成了坚韧的打刀,但高杉始终只留恋地注视着松阳微笑的面影如何慢慢地凭空消散殆尽,最后才开始冷酷地打量自己——他已整齐地穿戴上旧日鬼兵队的制服,双腿深深地陷在不辨敌我的尸山血海中,面前是数以万计的骷髅鬼兵,列队等候总督检阅。
曾与他并肩共战的,筹谋粮草弹药的,扛着军旗站到最后的,每一个为他而死的高杉都清楚记得名姓,而今都只剩骷髅模样。月光探过骨骸的间隙,在投于地上的幽暗瘦影中漏下斑驳的亮点,那些他曾领导的兵士步履整齐地以脚骨踏碎不能言语的缄默,在同一个回身里手抵军帽,凭破碎颅骨里陷下的黑洞将高杉双眼睇视。
是敬意还是嘲讽?是执念地坚持守候还是要冷眼见他高杉晋助如何头枕先生流出的血、在污浊的世道中也烂成一滩无用的臭泥?
高杉在急促的喘息中起身,掀眼四顾而周遭只有风吹草摇,私塾与鬼兵都是梦的幻影,此刻寂静平和同样是病中之梦,覆盖他左眼的绷带多年前便不再渗出新血。高杉忍痛点燃烟斗,又一次抬掌抵上被液体浸透的绷带,血气郁郁透指缝弥散,他呼出苦涩的烟,一时冷笑不可自抑。
“凭烟消散的去处望向西方,阴翳沉沉,不能使我忆起故乡。”
“晋助也喜欢寺山修司的诗吗?”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语声。高杉侧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其实不必看也清楚,这样称呼他的只有那一人了。河上万斋同样坐在这片湿润的青草坡上,与他挨得很近。于是他更加确切这是梦境,河上早被他派到银河系里四处出差,眼下应该正在哪个爪哇星上开音乐会。
高杉为自己暴露出感性的一面而没好气地呵斥着梦里虚假的幻影:“不过是无味的自我感伤。河上某某看到了不要过来作艺术批评,除非有和我共唱「百万回のジュテームで」的觉悟。”
“真是愈发恶劣的旋律啊。”河上笑着说道。“虽然是在病中,你依旧很有精神的样子。”
“哈,你要被这旋律折腾坏了吗,要不要换新歌听听啊。”
“拙者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要让他人流泪动容的文字确实讨厌,但并非所有感慨都要冠以刻奇的名义苛责。这一刻的想法,前一刻的心情,都是一期一会的珍贵短歌,值得用浓墨写在雁皮纸上。”
“我讨厌说教。”
高杉别过头,望向被木屐踩扁的青草,一只蟋蟀大声叫喊着跳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梦中伤痛的左眼已停止了流血,头脑也清爽得多。“但是下次你回到地球,抽空一齐去祇园喝一杯罢,便算作庆祝你我如此合拍的仪式。”
三
高烧与长久以来积累的疲乏使高杉昏睡了整整有四日,期间琐碎日常的事务照旧由武市处理,只是前次等待高杉决断的事情牵扯太多,武市自己也难以做主,只得就此搁置。
高杉醒来在一个铃虫协鸣的午后,烧已退去,四体舒爽,但是起身的动作仍有些笨拙。来岛见他终于好转,激动地说不出话,只有像小狗一样呜咽着将眼泪簌簌落下。高杉抬手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难得缓和语气,像父亲一样地安慰着说:“好啦,好啦。”
“我这次确实是好了,毕竟难得有这样彻底的休息。”高杉同来岛说,伸手索要近几日来队内的文件与外部的新情报。武市请来军医,直到这次确认高杉身体已无大恙,才放心让高杉重新回到病前的工作中。
高杉写字还有些费劲,于是主动要求尝试起用天人的电脑来办公。来岛有闲暇时,便用欣赏与敬仰的姿态凑在高杉的身旁,注视着当年斩杀天人的攘夷领袖如何学习灵活地敲打键盘与操纵鼠标。她觉得这样的高杉实在可爱,明明最坚定地作为旧时代的武士同外来的天人侵略者抗争在前线,但如果是为了这个目标,就算是敌人古怪的工具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
少女快枪手的脸颊微微发起烫,尽管忙于事务的高杉并不会注意到她,仍然局促地用衣袖遮住半边泛红的脸颊。而高杉却忽然在这时皱起眉来,苍白的面孔被屏幕映照得发亮。
“河上万斋又出了什么事?”高杉忽然问道。
来岛吃了一惊,高杉扭转屏幕,将刚刚弹出的一条新闻展现给她看:《地球籍音乐人つんぽ告病罢演,外星粉丝含泪退票》。
“人斩会生什么病?”高杉又一次问道。
来岛挺直后背:“不是的,万斋前辈并没有生病!”
“那么这两天你见过他?”高杉一语中的。
“……是。”来岛踌躇地低下头,还是决定和盘托出。“那几天万斋前辈本来要去外星进行下一场演出,恰好途经日本,但一听到您在病中晕倒的传闻,就独自驾驶着小型飞行器赶回日本了。那时是深夜,他一个人披着风雨来敲门,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真选组要趁着这时来找茬。”
“武市没有拦他吗。”
“武市前辈把万斋前辈狠狠教训了一通,说晋助大人昏睡只是感冒与疲劳的缘故,有军医照顾着,绝不会有问题,又批评万斋前辈怎么这样冒失,连琴和刀都没有带上……但他确实太急着见您,居然不耐烦地把唠唠叨叨的武市前辈推开了。”回忆到这时来岛也感到困扰,那个对她这样的小姑娘也习惯使用敬语的人斩居然会作出这样粗鲁的事吗?真奇怪呀。
“我扶起武市前辈,又赶紧追着万斋前辈的身影,一直急冲冲地跑到晋助大人的门前,地上遍是混乱的水迹与脚印,前辈的手已经放在门上,可是始终没有推门进去。
当他看见我时,同我轻声道歉,说自己确实太莽撞了。我连忙说,只要晋助大人的病情没有大事,那么一切都还好呀,请您也先换下湿衣服吧!可是万斋前辈摇了摇头,特别愧疚的样子,往日十分有型的黑发也被雨浇得乱七八糟,也许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呢,因为听到您病危的流言,居然什么也不顾地跑了来……”
“那之后呢。”高杉打断了她的猜想。
“前辈一直等在门外,很担心打扰您休息,后来又向满脸不高兴的武市前辈诚恳地道歉。直到军医测量体温后禀报,晋助大人确实退了烧,就要醒来,他才安心地去看望您,之后就又像来时一样急急忙忙地驾驶着那架小型飞行器离去了。路上还不断地打电话,像是同演艺圈的某某、某某与某某某一一道歉呢。”
高杉想象着作为音乐人的河上那种刻意表现得浮夸与快活的模样,想象着往日行事严谨沉着的人斩也会闯出这样的大乱、禁不住嘴角微微抽动,压抑着一点笑意,而来岛还在继续着讲述。
“前辈觉得这是他一生里最丢脸的事了,居然被假消息骗得焦头烂额。希望我与武市前辈可以帮他保密……所以说,武市前辈也是保守这个秘密的共犯呢!”少女快枪手发觉信赖的大将并没有因此而动怒的音乐人意思,说话的语声也重新变得俏皮轻快。
高杉的目光回到屏幕上,关掉那则音乐人つんぽ发放满银河的虚假公关通稿,自言自语道:
“万斋那家伙可是不会感冒的啊。”
“万斋前辈吗?”来岛惊讶地抬起眼。
“日本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呆瓜了。”
他摇摇头,笑着感叹说。
四
高杉从昏睡中醒转后的几日,固然觉得河上作出的闹剧好笑,但也确实感到提早立下遗嘱的必要,即使他个人身死,他的军队也决不能就此自乱阵脚乃至消亡。
在鬼兵队驻留在江户的这一隅重整旗鼓的短短时日中,有一只小鸟常来休养中的高杉窗前梅树的枝桠间跳跃戏耍。高杉有时心情好,掰了面包喂它,鸟儿便愈发亲人起来。
“怎么偏偏和我这样亲厚?我可是不见容于此世的恶鬼噢。”高杉以戏剧般的华丽腔调谑笑着讲,可是鸟儿并不知事,很亲昵地用小小的头颅蹭着他的手指。
向着摧毁国家的事业,高杉为自己与鬼兵队郑重地书写遗嘱,同时也为鸟儿写下了这样优美的汉诗:
君勿去老梅之枝,君可憩荒溪之湄。
寒香淡月我所欲,為君執鞭了生涯。
这一年大雪乱落的朔月,音乐人つんぽ总算从种种活动中偷出数日空暇,又回归为鬼兵队的人斩河上万斋。由旧日走向新年的守岁之夜,固然武市与来岛作为沉稳的长辈与守礼的后辈不会主动提起这一桩旧事,高杉见到他可忍不住要特别笑话几句。
“如果那时我确实是病得将要死去,你这样拼了命地赶回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河上陷入短暂的思索。庭内新落下的白雪有些被夜风吹了进来,融化在他茶色的羽织上。
“很惭愧,拙者那时什么也没想过。如果让晋助你也死去的话,那么这个无味的世上,我的存在本身便不再有用处。”
高杉没想到他会这样郑重地回答,浅浅地抿了一口烟才消化掉这句话中所暗含的决意。“真不错,但我可不会回馈你同样份量的誓言。我是绝不会死的,在将这个国家拉向其应得的地狱之前,哪怕沦落到‘残躯天所赦,世平白发多’的地步。”高杉解开环绕着脖颈的厚围巾,自然地露出羽织上手绣的象征长寿的高砂之松的纹样:“又子的作品,给你也有一件。走的时候别忘了找她要。”
“是。拙者记得。”河上失笑。“看来本年度的年终奖尚未被扣光,至幸之事。”
“那是后辈的一片心意,你在我这儿的奖品可早就被扣光了。”高杉面对着他,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她不像是这艘注定与世界共同覆没的破船该有的乘客,那么你呢?连你也会惧怕死亡吗。”
我唯独惧怕你一人的死亡。河上这样想道,但没有开口,沉默地等待着高杉在呼出的烟雾中酝酿的下文。
“我不死,但我也必然死。虽然我同你说过一次为我而死,只是我觉得,我又一定会死在你的前面。”
高杉喃喃着说道,面色似乎被大雪凝结,素鼠一般惨败。河上立即为他围上围巾,高杉本能地抗拒这份亲昵,正要抬手,但面对着河上那双未戴墨镜的眼睛,最终只将双臂抱起。
“独自抱守往日是痛苦的事,我是再也不想第二次经历这种事了,还是早早地死来得快活。我在遗书里这样写,要你按着忌日年年来献上几支吉原的新曲,传统的津轻民谣则一律不要。
万斋,想想看,我会与这个国家的废墟一并在比良坂上用丑恶的面孔等着将你结结实实地吓上一跳呢,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先我而死,让我少去这些乐子。”
“你的旋律也真是愈发恶劣了啊。”河上叹息着说,却学习起高杉的腔调。“拙者是不能理解这种乐趣,恐怕只有一个银河云音乐里珍藏十年的歌单尚足以载进遗嘱。届时珍重地赠送给晋助你,请务必记得查收——拙者或许还会凭梦来献上一曲嘞。”
二人彼此快乐地谈论着死后的事,一时间都放下了平日的严肃,纷纷草率地立下种种遗嘱。来岛经过走廊,听到这些大雪中传来的阵阵的笑声,微微感觉到心安,以为是新年到临之前,鬼兵队的人们还会怀有于未来的期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