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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秋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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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风与暴雨主导的闷热八月,早已过去了紫阳花盛开的最好时令。高温之下,绣球状的花儿们依然彼此团团地簇拥,不合时宜地纷纷怒放。京都的朝廷在问询过当世有名的儒学家的意见后,将八月里长盛不衰的紫阳花们视为某种吉祥于国运的征兆,决意在京都举办赏花的庆典,好冲淡些天人飞船投在整个国家之上的阴影。
驻守在江户的武装警察真选组从奔马而来的敕使手中接到这一邀请函则在意外之事。不作为保护现场秩序的警察却也进入了赏花人的行列吗?近藤对这种风雅的安排感觉无味之至,将淡紫色的信函交给了土方处理,土方自然不愿掺进这种事里,队长等又不便放下日常的事务,于是邀请函最后被塞给了刚刚结束伊东带来的动乱后公伤休养的监察山崎。
“诶?让我去吗?”
这便是意外中的意外了。山崎一路小跑过来,将方才还握过球拍的手在袴上擦了擦,接着端正地跪坐在土方的对面,两手各挨上邀请函的一角,上面的火漆尚未开封。
“就当作是出差的假期吧。”土方没有明说是对山崎才挨过人斩一刀的躯壳的特地照顾,态度严肃地教训道。“拿上公家的信函,穿上最好的衣服,和那些自诩文明的上等人一样地出席,绝不能丢了武士的脸面。”
“是,我明白了!”山崎同土方有力地点头,接着向这一张装饰着菊纹的薄纸深深俯下身去。
山崎遵照土方的叮嘱,郑重地换上最好的一套正装,搭乘新修建的火车由江户来到京都。
这场朝廷举办的花之宴上,被邀请的诸人按着官位一一坐下,位列下等席位的山崎以监察的敏感捕捉到四周许许多多源自京都腔调的柔软语声,虽然同样从男子的喉咙中发出,却与他平时听惯的持刀的男人们雄壮的叫喊声截然不同。山崎又一次整肃自己的坐姿,试图在这华丽的声音之绸缎中寻求融入的方法,可是毕竟没有办法,他肩背挺直地坐在此间,仿佛刺开绸衣的一柄短剑,乍露寒光。
浓郁的衣香仿佛有实体一般摇曳在空气中,眼前晃动着种种精巧的发髻,山崎竭力记忆着难以听懂的高贵语言,潜心忍耐在席中,最后终于头脑愈发昏昏,按捺不住起身要去吸入些清新的空气。
室内陈设着盆栽的花卉,庭院中一样深深浅浅地绽放着紫阳花,远望下颜色安排得错落有致。但毕竟是秋天。嘉荫凋残秋风猛,弱草芳尽不胜悲。在江户街头巷尾传闻着长开不败的紫阳花在山崎的注视下显出了凄惨的颓态,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枯干。山崎四望无人,禁不住用手掌怜惜地抚摸紫阳花不甚饱满的花球,思忖着,觉得他们是一般地栽培错了地方的野物。
而一声三味线的长吟炸响在沉闷的空气中。
怀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山崎错愕地回头,在紫阳花的另一端,竟在朝廷的宴席上见到曾在他胸腹上打开一个血洞的鬼兵队人斩。河上万斋站立在如烟如云的花丛后投来一个挑衅般的笑,琴随皮带挂在身前,绢黄的一之弦犹然微微颤动在驹上。
骷髅白纹的龙胆色小袖,外披一件绘秋七草的羽织,人斩显然也有意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才放心大剌剌地行走在天光下,颈上还很时髦地挂着把南京锭。但监察本身更是伪装的高手,一眼勘破对方的同时也感到此前的伤处隐隐作痛起来。“他怎么会在这儿?这次鬼兵队埋伏下了多少人手?”山崎焦虑地想着,下意识去摸腰侧——自然没能带刀出席,又顾念到土方临别时的叮嘱,边思索着应对的策略,边向河上僵硬地点头。
“退殿。”
河上仍用敬语,但很不客气地呼唤他的名字,腔调散漫似笑非笑,仿佛相识多年的友人。他向山崎迫近一步,山崎当即将脚向后挪了挪,眼光警觉地瞥向河上三味线藏刀的机关。京都的无能警备或许大意到放鬼兵队的人斩混了进来,可真选组的监察清楚河上惯用方便藏在琴中的无镡刀,也绝无抛下责任、放任对方在朝廷的宴席上兴风作浪的意思。
河上似乎不甚满意地摇摇头,慢慢抽出嵌在檀木琴杆上的无镡刀——山崎大惊,但不顾转身逃跑,立即便拿出贴身的警哨准备报告危险——人斩转而露出一个过分明朗的笑容,将那柄无镡刀明晃晃地平放在手掌间展示给山崎,山崎当然不甘示弱,壮起胆魄,怀有死志一般地凑近了去看,结果仅仅是一把漆银的木刀。
“今晚的出演用不上真刀,拙者与退殿一样受邀而来,目前是准备登台的三流艺人。这只是宴席上助兴的小把戏。”河上以作为独立音乐制作人つんぽ时常用的语速明快地说着,利落地收回刀。“退殿以为如何?”
“等下要登台的恐怕只有胡狼的嚎叫吧!”山崎心里这样想道,佯作平静地抓了抓后脑的头发:“这是朝廷举办的宴会,你就这样放心地把自己暴露给我吗?不怕我等下就揭穿你的身份……”
河上默然,忽然抬手指了指仍扣着耳机的脑袋,这动作无疑激起了山崎的不满。
“我的头脑可没有毛病,不按常理出牌的是你才对。”
“退殿还欠拙者一条命。”
河上忽然提起这一件事,冷冷地笑起来,在分开的嘴唇间阴恻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的命本来就是我的。”
山崎轻声嘟囔道,却缩了缩肩膀,想起在床上休养时每一次更换纱布所带来的痛楚。当世有名的剑豪贻赠给他的伤疤在□□上早已被细心地缝合,可是每到阴雨天气,仍有不真实的撕裂感阵阵地侵袭着他的精神。
“所以你是来专程杀我吗?怕我早晚发现你的真身,端掉你们的老巢……不,可这次是你自己故意撞到我眼前的。”山崎自知对方如要动手,他绝难有第二次死中求生的运气,倒放心猜测起河上的意图,毫不流露半点愤怒或是恼恨的情绪。
河上耐心听着他矛盾的猜想,忽然粗暴地拗断一旁紫阳花硕大的花球,扎成简陋的花束,骄矜的一笑里抬手抛给山崎。监察低声“诶”了一下,接的不稳,人斩新扎的花束携带着断枝处浓烈的香气撞进他怀里。
“等下演出完毕,退殿就也为拙者献花吧。”
“……等一下!!你要演出个什么?……这是赏花会上的花诶?!摘下来真的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拙者的话就没有问题。尽管放心地做吧。”
这又算是哪儿来的自信?鬼兵队的人斩光天化日下招摇着出来也罢了……山崎禁不住摇头。“不。我本来也没有任何想给你献花的意思……自说自话,还自摘自献花的家伙。”
河上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狂妄而笃定的笑,独手拿拨子续续弹拨着琴,与山崎擦肩而过。
“你的命是拙者的。”
在三根绢弦轮番被拨动的沉鸣中,山崎隐约听到河上这样对他性命归属的强调,他下意识攥着人斩抛给他的花束指向那个远去的背影,但没有挣得三角墨镜下一个逆光的回望。紫阳花们被山崎攥得很紧,好在花儿彻底被挤烂以前,山崎总算回神发觉了不妙的现状,但手掌中的花们也确实已是一派凄惨的模样。哎呀!山崎又察觉到庭中时而往来的赴宴的各位名流向他投来的狐疑目光,急忙翻手将那些形貌凄惨的花儿扔进灌木后面。
鬼兵队那只用琴弦杀人的蜘蛛到底有什么图谋?山崎绝不相信简单一把银漆木刀就是河上准备的全部把戏。他挪了挪脚,正想把被扔到地上的残破花枝踢得离自己远点,真选组的监察可不想平白与鬼兵队的人斩结上什么关系。但是山崎的脚尖刚一挨上那些花儿,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山崎退低下头,咬着指甲想了半晌,最终在紫阳花零落的尸身旁小心地蹲下,将自己本就不宽广的身形也藏在茂密的灌木后面,小而锐利的眼珠在眶子里转了良久,急促着呼吸,笨拙地也学着河上拗下两段枝子,草草地凑在一起,勉强也算是拿得出手的花束。
河上万斋再次出现在山崎退眼前时,这场权贵间的赏花宴会的气氛才真正热烈起来,许多手臂狂热地扬起,乍起的语声之浪潮拥戴他飞升作另一个名流世界的つんぽ(并非灯夜乐游春,而人斩摇身变成日本有名的大音乐家,这着实叫山崎感到不可置信)。音乐人つんぽ对着舞台下沉没在黑暗中的人头微微点头致意,继而有韵地一声声敲击着琴弦,与他的乐队在幽蓝近紫的灯光下妖异地显影。
这一次河上穿御召茶色质地如蛇鳞般的演出皮衣,仍戴墨镜,黑发压在阴阳图纹的耳机下,山崎特地趁着黑暗灵活地钻入前排人群,凭视线再三确认人斩身上没有那银漆玩具以外的第二把刀,倒是河上脖颈上倒还明晃晃地挂着那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铜铸南京锭,叫他觉得实在怪异。
つんぽ新创作的摇滚音乐短剧出自「平家物语」的一节,讲的是平清盛之父忠盛遭人嫉恨,为求自保而在宫中的五节丰明会上佩戴短刀,诸人恐惧忠盛身上的宝刀,纷纷打消谋害的念头。五节会后,公卿大臣纷纷向上皇参奏,请求撤去逾矩佩刀的平忠盛的殿上仙籍。而忠盛却不慌不忙地将当日携带的短刀展示与上皇,原来那“宝刀”仅仅是把银漆木刀。由是,忠盛不仅并未获罪,反凭智谋获得了上皇的赞许。
山崎退听说过这故事,但看到这样出色的演绎还是第一回,明明人已三十,居然又像孩子一样为穿插在剧情中的音乐而紧紧地扯住心弦。琴中封刀的つんぽ饰演的自然是平忠盛无疑,银漆短刀由琴杆抽出破冰般的一瞬,反映出的凛凛光彩映亮人斩的三角墨镜——台下的山崎忽然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狂想,他觉得那似有寒气的银漆木刀是为他而出同样将洞穿他躯壳,那冷酷的墨镜下定然燃烧着一对黄玉般璀璨的金色眼珠,越过千万颗人头偏偏将他死死锁定。
山崎克制住小腿发颤的冲动,平静地从衣袋中拿出早已准备的花束来,并非出于此前人斩近于强迫的授意,而是确实对河上的音乐感到心悦诚服,只差要详尽地写起五千字作文似的深情报告。舞台上摇滚装束的平忠盛这时也将弦歌平稳地送入尾声,在亚克力拨子铿然地一声叩弦后,同饰演上皇的演员露出似乎另有用意的笑容。
山崎怔住,忽然明悟那笑容的源头何在,一霎的狂喜后却在心中发出一声悲鸣。欢呼声中乱花如雨散落在つんぽ的脚旁,つんぽ在三次躬身致礼时明明也在墨镜后看着他呀!但尽管身上不曾佩刀,山崎也仍然记忆着自己的职责,他向舞台回以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幅度鞠躬,收起花束,重新回到原本的座位。
河上谢幕后便披上那件秋七草的羽织蒙住乱发与面孔,汗水也没来得及擦干净,二十四岁的人斩一阵风般跑到山崎所在的席位。
“跟我走。”河上金色的眼睛在墨镜下同山崎无声地命令,山崎刚要起身,手腕已经被河上不容反抗地握住,一路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被带到紫阳花寂静开放的小小一隅,晚风平和地吹拂过他们二人的颈后。
“你难道不要将花送给我吗?”
河上质问他的犹疑。
“难道我就一定要听从你吗?”
山崎同样仍有不甘,置气般紧紧攥着拳头将花束递到人斩的眼前。但人斩的力道比他大得多,河上抿着嘴,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指节,花球在他们可笑的角力中扑出苦涩的清香。
河上从他的手中终于夺回了那些小小的花儿,他小心地收起,语气渐而和缓下来。“退殿知道紫阳花的话语吗?”
真选组的监察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少女杂志上才会有的东西?山崎摇摇头,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那就不知道。”
河上显然并不认真想收获一个答案,在晚风中却对着手掌中残留着山崎温度的花儿们念诵起一句汉诗。“为君开作紫阳花。”
“这个我就知道了,是白乐天的诗歌吧?”山崎勉力想要扳回一局,唇角不免显出得意的弧度,为了这一个小小的胜利,他在前往京都前没少下过功夫。“而且你记错了,这句子明明应当是‘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才对。”
河上回过头,在墨镜下用金色的眼睛深深凝望真选组的监察,乐器一般的语声中半是戏谑:“你又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