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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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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看起来的确对我很好,全都一副关爱残疾、贫困、精神病,留守儿童的模样。但他们在沉浸于上演‘爱心人士拯救抑郁少年’的戏码时,是不是根本搞错了对象。”
“‘玻璃心’?到底谁他妈发明的这个词,好,事实上我不是玻璃心,我的心就是立在身体里薄如蝉翼的一块碎片,你对着它哈口气都会立刻倒下碎成一包残渣。那就不是心了?”
“他们一边说着同情我,一边又对我透露出来的不符合他们标准的行为举止指指点点。”
“我没有求着他们必须可怜我同情我清楚我的境遇理解我的感受,他们自己一厢情愿,我凭什么要承受他们对我失望后的那些恶语相加,我凭什么要承受他们幻想出来的人设破灭后的失望本身!”
梦境里的场景很模糊,少年面对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
“我很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
又来了。
单只仿佛看到虚空中的另一个人嘲笑自己的嘴脸。
内心积压成河的情感,鼓起勇气说出时的激动和兴奋,以及说完后隐隐生出的一点盼望,还没等着继续蔓延,便像一列飞速行进的火车连第一个隧道都来不及入,车头就垮掉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怪老师。
老师和他聊天的本质是帮助他找到问题的突破口,而不是听他无休无止地自怜自艾。
就算她愿意听,他们之间也缺少基于互相了解的背景。
缺少了太多个故事细节。
可他又会想,像他这样的问题学生,就不能有人给予他像他锁房间自言自语一样的时间,让他呻\吟够,再推进手术室开刀?
医生们很忙,老师也是。
大多数上班族不会在工作日的早晨为一个上街要饭的人驻足停留,丢个硬币都算大发慈悲。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要饭的,大家心情好的时候最多施舍他点买豆浆油条的钱,不好的时候看他跟看苍蝇萦绕的屎。
老师会给予他一点善意,一点同情和一点耐心,但善意、同情、耐心之后却往往得要求单只付诸更多的努力对得起老师的给予。
他们是每天都会给乞丐投硬币的那类人,但他们总有一天会质问他:“你一天收那么多钱,就真的吃不起饭?你到底是真饿还是根本为了赚钱?”
我和那么多同学帮你,就真的开心不起来?你到底是真情绪低落还是根本不想学习?
他们想过没有,乞丐是人,就要有正常的开销,就总会冷,会饿,而且身体未必有普通人好。
而他们给乞丐的定义只是“吃得起饭就好”。
他也是人,而他们给他的定义只是“受过伤害需要更多关怀的学生”。
也就是说,你不一定要关心乞丐的身体,清楚他的境遇。
只因为这个人存在的欺骗性,你甚至可以选择心情好的时候像给狗扔个食物一样扔他一两块硬币,心情不好的时候骂他:“只能上街讨饭的废物,贱东西。”
无所谓。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上街乞讨本就是抛弃自尊心,不要脸面的行为。
单只只是觉得,不管关不关心,都没必要苛责、要求这个乞丐。
如果他碍了你眼可以选择无视,就像上街措不及防地看到一坨狗屎,你只能嘴上说两句,然后无视,也不可能把它捡起来扔掉。如果成心想帮他,单只觉得多数人力所能及地只有给他钱罢了,最好的话,可以走近一点,弯个腰。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对于他这个人的尊重。
对于他这个活生生的人的尊重。
仅此而已。
单只不知不觉中醒了,像是电影画面逐渐模糊淡去,最后只剩一幕黑。
他勉强让眼睛睁开一点,巨大的疲惫感使他随时可能睡去,望着天花板上未亮的灯泡,发现自己仍在医院。
不对……他头脑昏沉,想支起身子,发现手用不上力,全身动不了。肢体愈挣扎,愈无力。
鬼压床。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便放弃了挣扎。
他每次决定继续睡时都觉得自己会死或困于梦境。
这次睡过去后他并没有重回梦境,却也没有死。
单只似乎置身于虚空中,周围一片黑暗,而他的身体在不断下坠。
是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些放松,有些恐慌。但他最终任由自己掉落,像从高楼不慎跌落的羽毛。
他再次醒来。
醒来那瞬间的头痛感和绝望感,在确认这里是学校寝室且自己完好无损地活着而变得真切。
你看,连生活都是陌生虚幻,感受却仍无比真切。
他盯着天花板,上面没有虫子,没有灯泡。真的,不是医院。
他昏昏沉沉地起身走向阳台,窗外的天空呈浅蓝,和第一天上学的早晨相差无几。
他也还是和那天一样,接了盆凉水,把脸埋进去。接触水的瞬间,他似乎清醒了些,然后把头埋得更深。
直至清醒地感受到水触及额前的刘海,蔓延到脖颈,熟悉的窒息感步步逼近。
他在无比清醒中麻木。
“你干什么!”
单只突然被人捏住后颈,一把从水里拉出来。
他来不及反应,水滴一颗颗从发梢落到眼睛,有些不舒服,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那人递给自己一张毛巾,单只没接,自己抹了把脸,眯着眼说了声“不用谢谢”。
声音太小,语速太快,刚睡醒的知衡只能看到单只嘴巴动了动。
他们学校四人寝室,挨着的两间寝室共用一个阳台。
本来挨着的寝室基本都是一个班的,不过因为人数问题,单只是混寝,就住知衡隔壁。
知衡的床位恰好对着阳台,隔着一道窗,他能清楚地看到外面人的一举一动。
他向来醒的早,睡眼惺忪间便见有人安静地站在外面,仔细看了看,认出单只。
那人拿出比寻常洗脸的要高些的盆子,把水开到最小,盯着水龙头发呆。
知衡看不见接了多少,就见单只头埋了进去。
用这样的方式洗脸的人不少,知衡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
但单只埋的时间有点久。
比较久。
知衡在差点判定“很久”前把单只拉了出来。
“……你在洗脸?”
知衡默默把自己毛巾挂回栏杆,走到洗漱台前问道。
镜中的单只脸色很差,上面还留有些许水珠,滑到脖颈,锁骨。
他点头,把水倒掉,看着水顺着水池周围画圈打转。
越转越小,最后消失在排水口。
知衡看到镜中的单只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忽然很想骂他,骂他这样也叫洗脸,他可能是想把脑子洗一遍。
但知衡不可能骂单只,至少现在不会,于自己,于单只。
“对不起。”
单只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道歉。
知衡不明白单只为什么道歉。
但知衡不会问,至少现在不会,于自己,于单只。
知衡只是点头,他同样没有说“你不以后最好别这样洗脸了”的立场。
他算是“救”了单只两次,他却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袖手旁观。
他上初中时班上也有这样的人,不过是女生。
这个女生长相普通,成绩平平,和单只同样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游离人群外。
他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现在回想起,连她的长相名字都记不清。
他最后看到她是在食堂后面的一块狭窄的空地,很少有人经过。
她拿着本书,似乎刚看完,抬头见知衡,竟罕见地笑了笑。
很奇怪,他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还能记住他的笑,同单只一样意味不明。
后来他转学了,还保持着联系的几个同学说,这个女生自杀了。
跳楼,从女生寝室六楼楼梯间的窗口跳了下去。
正中后脑勺,当场死亡。
知衡生活于自己的圈子中,对别人的世界算是漠不关心。
他不关心,一是因为没兴趣,二是别人的世界,特别是像单只这样自我的人,他不理解。
他和单只穿着同样的校服,也可以并肩走在一起,然而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家庭背景、生活环境、人际关系、兴趣爱好,小到爱吃什么,读过什么书看过什么电影,大到现阶段对人生的态度,价值理念。
太不一样了。
毕竟他当年在那个依稀飘着菜香的空地里,真的同女孩说:“你有什么难过的地方可以说出来。”
而那个女孩真的死了。
知衡觉得单只就像水池里打转的水,看着他自身能够影响的范围愈小,认知就愈狭窄,把自己困在了那小小的水圈中,结果只能是被排掉。
“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注)
他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