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活着吧》圻埒

6、06

　　有人在笑他。

　　从他的寝室到大门，很短的距离。

　　即使这个时候多数人都在急匆匆地穿衣洗漱或忙活着打扫卫生。

　　即使走廊上人来人往，喧闹声足以把他的脚步声淹没。

　　有人在笑他。

　　单只还是和以往一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他足够确定，他们是在笑他。

　　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地臆想。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笑容呢，看起来那么可恶，那么欠揍。

　　而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又显得如此不在意，如此无辜。

　　单只埋下头，本就因为睡眠不足而病怏怏的脸仿佛覆上一层灰，显得阴沉。

　　先是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朦胧的场景，而后回忆潮涌而入。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他从学校出来，向下走几十步，走完所有中央带百合花的地砖，就是五中。

　　五中的外围墙有片公告栏，上面贴着历届中考进入本市前五百名本校学生的名字分数，还专门用了玻璃框。

　　学校大概是怕有学生在这上面乱涂乱画。

　　玻璃框或许限制得住学生，但限制不住打小广告的人。

　　玻璃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卖房租房，补课学英语，以及专治xx医院的广告。

　　那张“无痛人流”一直顽强不屈地死黏在玻璃上。单只偶尔会听有男生幼稚恶趣味地指着它对认识的人说：“你需要这个。”

　　对此他没做过任何评价，直到那张纸被不认识的人，在人潮拥挤的大街，贴到自己背上。

　　他还诧异“无痛人流”终于不在学校附近垂死挣扎了，谁知道呢。

　　他的流动性还为这家医院的宣传提供了便利。

　　他看到路人都在笑，那种看戏的笑容，那种让人觉得困惑、难堪、愤怒，羞耻的笑容。

　　他甚至能从他们的笑容中看到自己滑稽小丑的模样。

　　他们在笑自己，而他不知道他们在笑自己什么。

　　当他终于颤抖着把背上的东西撕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拍好照录好视频了。

　　效果很好吧，放网上肯定笑倒一片吧。

　　这件事说出来，透露出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倾向，肯定会有人觉得他不大气，作为大男子汉为这点事情斤斤计较。

　　如果，他是说如果，把纸贴在他背上的是他很好的朋友，他某个顽劣的表弟，甚至于是他的同学，他或许都可以像个傻子一样笑呵呵地说别闹了，然后把纸拿下，以表他“开得起玩笑。”

　　他真的有类似的行为。

　　只要不至于撕破脸。

　　即使他难堪。

　　可那个人有什么立场开他的玩笑。

　　换作现在，即使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可以，且至今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很少去提这件事。

　　抛开抽象的道理，固执地选择不原谅难过的还是本人。毕竟始作俑者或许早把这事儿忘的一干二净。

　　何必呢。

　　他当然可以选择释然，在某一次和家人朋友聊天中当做笑料轻易地讲出来，或谴责痛骂这个没素质的人。

　　可以利用这件事作为素材发表文章，让事情上升层次，得到升华。

　　可以随着时间的迁移年龄的变化慢慢淡忘，根本不放在心上。

　　何止一个恶作剧，就算是再悲惨的事，只要你愿意，有什么是可以不被原谅和释然的呢？

　　他都不敢说自己“痛苦。”

　　这个词带来的代价太大了，一旦在众人面前说出口，不管是什么事 都将受到最严肃残酷不带任何情感的审视。

　　他们会质问你配不配痛苦，算不算痛苦，理所当然地说着被道理的彩色纸包裹起来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明明是被伤害的那个，看起来更像是罪人。

　　踏入痛苦的门槛太高，他能抓住什么来证明这件事情真实发生？

　　单只磕磕巴巴地谈起自己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别人多看两眼就会恐慌到全身发抖。

　　直至现在，他都会不自在，会像个神经病一样敏感，懦弱地逃离。

　　他本可以不这样。

　　单只匆匆赶往卫生间，见四下无人深深松了口气。

　　当镜子映出自己的上半身时，他愣了愣。

　　依旧暗黄，毫无生气的脸，只有嘴边多出了一抹白色的东西。

　　原来是没擦干净的牙膏。

　　他很想笑，哈哈大笑。

　　他的痛苦？

　　他的痛苦就是嘴角这抹白色牙膏，有些恶心的干了的白色牙膏。

　　他因此被嘲笑，因被嘲笑而难过。

　　他连难过都太可笑。

　　滑稽小丑。

　　晨跑后各班级陆陆续续去食堂就餐。

　　知衡排队打饭的时候看到了单只。

　　他当时正和后面俩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单只连餐盘都没端，就拿了个馒头。

　　一十五六岁的男生早晨不可能只吃这么点。

　　结果打完饭端着大盆小盆的知衡路过单只时被光速打脸。

　　这人面前只有半碗粥，手里拿着个馒头，还不算大。

　　也就几秒钟时间，他和两个男生很快走远了。

　　“那男的只吃这么点？”

　　“你管他，估计要回班上吃零食。话说小卖部的汉堡怪好吃的，要不等会儿一起去呗。”

　　“滚，他妈每次都是我请。”

　　“下次我绝对请你吃两个！”

　　知衡旁边的俩人又开始无意义地扯皮，他懒得参与，回头看了了单只。

　　人已经啃完馒头了，正皱眉端起粥，一口气喝了下去，像是完成什么艰巨任务。

　　单只随后起身收碗，把碗安稳地放到倒菜窗口旁边放脏碗的箱子里，同旁边投篮似的丢碗扔碗形成鲜明对比。

　　再配合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严肃。

　　……学校不是有个什么文明就餐奖，可惜针对集体，要是有个人奖不给单只同志颁发并提出特别表扬，知衡估计得怀疑学校黑幕。

　　回到班上，离早读还差几分钟。知衡见好几个人围在班级的公告栏面前，就明白周测成绩的排名出来了。

　　他很少去注意那玩意儿。

　　他成绩在班上多数是第一，就算不去看也会有人跑过来说：“知衡你又是第一。”如果不是第一名，就又有人来说：“知衡你这次不是第一，是xx名”

　　成绩排名，知衡总觉得别人比关注自己的还要关心他的。

　　他倒不是不屑他们。

　　事实上，他虽然赞同学习本身是为了获取知识，充实自己，成绩与排名只是一种辅助他清楚自己学习状况方式的说法，但以此为前提的是他成绩好。

　　如果他成绩不好，却要命似的在意学习，因为这是他漫长的校园生活中唯一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找不到适合的学习方法，长期低人一等的感觉使他常常焦虑不安，深陷迷茫。

　　所以排名就相当于地图上的表明自己位置的坐标。

　　最简单粗暴，不费力气的一种认识自我的方式。

　　他不时会想，有的人拼命地追求成绩和排名，不惜给自己过高的压力，承受过大的落差感，仅仅只是为了受到关注，填满空洞的自我。

　　知衡觉得这样很累。

　　内心明明是抗拒学校，抗拒成绩分数带来的束缚的，却又只能顺从，勉勉强强从中找到一丝能聊以自\慰的事物无限放大。

　　事物所带来的负能量也无限放大，逐渐蒙蔽双眼。

　　他再次想到单只，以及在水池不断打转的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