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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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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般决定去死,多数都有原因,但三番五次地去死,问原因基本只能得到一个答案:“活不下去。”
“为什么活不下去?”
“因为想去死。”
到最后,去死的原因仅仅是为了去死。
单只睁开眼的那刻,首先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和上面黏着的几只黑乎乎的虫子。
而后是自己,手臂,鼻孔,都插满细管。
白灯很刺眼。
室内灯愈发明亮,代表室外愈发黑暗。
其实这是不定的,但单只总这么认为。
比如当电影落幕开灯的刹那,他习惯性地觉得外面很晚了。
如果走出去的时候天是亮的,他会有种自己赚到白天的庆幸感。
又比如他从不关灯睡觉,窗帘从来拉的很严实,每次醒来都不知道是半夜还是早晨。
他盼望着是早晨,不然好不容易入睡,这漫长的夜晚该怎么度过,客厅里传来未知的声响和无处不在的被监视的感觉令他恐慌。
“觉得一天中清晨心情最好。”
大概指的是醒来时发现天亮的那一瞬,接下来直至闭眼前的时间里,都会在无力中度过。
像疯狂购物的愉悦在支付时达到顶峰,随即直线下降。
生活一地垃圾,他从那些可爱的物件中看到它们注定无用的前途。
“醒了?”
他妈妈红肿的眼皮。
“感觉怎么样?”
单只不答话。
她似乎想说很多,几次欲言又止,才开口道:“把你扶到学校的一个男生,你有印象吗?”
单只点头。
醒来过后,当时对那个男生的恨意与不耐消散许多,却也没有感激。
一个路人,多注入什么感情都没必要。
毕竟他连人的脸都记不清,对这场荒谬的自杀回忆,只有辣条那一大股味精的味道最真切。
“他叫知衡,我……”话音未落,他妈妈的手机振动起来,“那个男生还在,我叫他进来,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先找他。估计是蒋老师的电话。”
蒋老师,他的心理老师。
单只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无用。
比如因为自己的病情得以让别人可以有正当理由旷课。
当然这基于他狭隘的角度上,万一这人真是一个热爱学习又乐于助人的好学生呢。
当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单只立刻原地销毁这个想法。
只见身穿红黑校服身高大概有一米八的男生戴了个同样色系的耳机,嘴上叼着根棒棒糖,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操作。
一看就是在打游戏。
自己造福人类啊。
不过没打多久,那人就放下手机,走到单只床前。
“怎么样,没事儿吧?”
单只摇头。
“我叫知衡,高一七班的。”
他也没问自己读几班,估计早在他妈口中知道了吧。
“要喝水吗?”
单只摇头。
“那你饿吗?”
单只摇头。
“那……要上厕所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有了尿意。
现在这个样子去卫生间肯定不现实,之前都是在床上垫尿盆。
单只感到羞耻,扭过头,不想再说话。
“那行吧,你休息。”
知衡面不改色地圆话,也没觉着尴尬,坐到沙发上开始新一轮战斗。
然而尿意不是想止住就能止住的,而且洗胃后单只频尿。
“知衡。”
知衡闻声抬眼看他。
“我想上厕所。”
“行。”
“谢谢。”
他没多说什么,起身轻车熟路地找到尿盆,然后帮单只放到两腿间。
在水声响起时,单只依旧是羞耻。
自尊心是什么,自尊心就是“把粪便准确无误地拉进便盆里。”(注)
他忽然想起遥远的毫无话语权的童年。
他是一个在大街上会因为别人多看他两眼就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的矫情孩子。
他看着知衡端起尿盆时微微皱眉,但还是利落地走出去了。
他在觉得自尊心被践踏时灵魂出窍,才发现灵魂的自尊心早就碎了一地。
灵魂。他主观意识不存在的生命没有灵魂。
他就是个要在病床上垫着尿盆撒尿,还要目送外人端着装满自己尿液的盆子走出门,在他看不见的倒掉,再回来的人。
在这小小的病房里不断来回的时间里,他觉得某些东西仿佛也随着被倒掉的尿,一起倒掉了。
知衡坐下刚拿起手机,单只他妈妈便从外面进来了。
知衡不慌不慢地关掉游戏界面,放回口袋里,一切无事发生。
他站起身,对着单只妈妈笑了笑:“阿姨。”
“谢谢,麻烦你了。”
单只他妈憔悴的脸上勉强浮现出笑容,轻轻拍了拍知衡的肩。
“没有。”
单只竟然有点庆幸知衡后头没接:“大家都是同学。”
“那没事我先回校了。”
“现在有点晚,一个人没问题吧?”
“不会,这里离学校近,打个车就到。”
“好,那你到学校方便的话让廖老师打电话报声平安。”
“行。”
知衡脚步声逐渐远去,单只妈妈坐在单只床前一动不动。
“我刚刚……和蒋老师说了,她建议暂时不去上学,但还是要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是去死。
单只记得事情发展没到这境地时,他和蒋老师还能维持"以上课为目的"的交流。
她说:"你不想去上学,除了你说的逃避之外,和你潜意识认为这是你能够掌握选择权有关。"
"……但这样不长久,你得找到一种新的方式。”
没有那么大代价的方式。
"我要去上学。"
语气笃定。
他毕竟是活人,冲动无可避免,有时候劲头上来,就会格外固执。
盲目而固执,捡难听的说,是犟。
他看不清自己一定去上学的理由,在暂时被冲动占据的心里,自深深处其实是潜伏已久仿佛根深蒂固的对学校的恐惧不安。
为什么非要上学呢?也许只是老师笑着认真说:"九年义务教育你是逃不过的。"
亦或者,是因为刚才那个男生的学生身份牵起他为数不多在学校友好经历的回忆。
总之,一个星期后,单只终于出现在高一级部的走廊。
彼时廖茜刚从七班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知衡。
她还在语速飞快地同知衡说什么,看见单只,不自觉顿了顿。
知衡也顺着廖茜视线瞥了他一眼。
单只中等身高,只是略瘦便显得单薄,和多数内向的同龄人一样,容易发呆。
冬日罕见的太阳分了几缕光从窗外投射进来,他伫立光下,面孔朦胧。
知衡想到的是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
他以前出车祸,伤的严重,最开始干躺在床上,基本不能动。
每天吃饭要人喂,唯一的娱乐就是看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小块电视。
画质不好,看着费劲,还总找不到什么节目。
天知道他多久以前就不大碰电视了,除了和朋友看世界杯。
自然,像解决大小便这种事,也得在床上完成。
知衡脸皮厚,只第一次不大接受,慢慢便能适应。
他了解单只感受,就算他没那段经历,这样也挺没面子。
“刚才讲的明白了吧,那你注意一下,考试前必须全部安排好。”
“行。”
“还有……”廖茜声音小了些,“单只同学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
知衡点头,心里倒无所谓。
不是无所谓于说不说,只是单纯对这事不在意。
没份量。
他赞美或厌恶甚至于主动提起一个人,起码这人得在他心里留下印记。
喜欢或讨厌,取决于个人对周围的衡量,范围可以缩小到某一个人,也可以扩大到某一类人,甚至是所谓“与世界为敌。”
寻求意义,多数本质上都没意义。
但意义的定义可以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达到某种目的,通俗点说“自己爽就可以。”
毕竟“意义”,也是人的主观感受。
有些人觉得这样很爽,是生活的调味料,就会有人觉得这样很讨厌或很无趣。
他倒觉得两者没有谁高谁低。
不过他偏向后者,他承认对别人产生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能说“没必要”,可以作为一种素材储存在心里,指不定就有被利用的那天。
他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还不如打游戏有意思。虽然这两类极端起来都没“意义”,可论“爽”而言,当然还是打游戏比较爽。
游戏没有那么多明确的道德约束,但依旧有令他不爽的规则和限制。
拥有幻想是人类极幸运的技能,想象力不是创造的第一步,幻想才是。
廖茜远去,知衡悠闲地转身,吹着口哨回教室,只听班长站在讲台上缓缓说道:“自习课别吵,再吵会被扣分。”
而后就被沸腾的人声淹没。
幻想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