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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东宫·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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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云霓还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她用力睁开灌了铅一样的眼皮,却怎么也做不到。
一盆凉水猝不及防、从头到脚地把她浇了个浑身湿透,这时候李云霓才渐渐恢复了知觉和感官,她感觉到了四肢的疼痛酸软,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眼前一黑,就在某个地方晕倒了。
饿得了吧,也是,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地活着。
一股熟悉的香气冲进鼻息,嗅觉的记忆不会说谎,李云霓知道,这是宫中最普遍的“宫香”了。可隐约之中,她又闻到一种香气,蔼然脱俗,有兰花的香气,那是笑兰香,那个人最喜欢的也就是笑兰香。
这就没错了,这里,真的是东宫。
李云霓终于看得清楚了,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前朝旧制,没想到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老地方。
“抬起头来。”殿上有个尖细的嗓音道。
云霓便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眸,深邃的犹如永夜,凝重的好似松墨,只是那眸中的狠厉和厌恶却是陌生的,让人读不懂那是什么情绪。
“赵元勖。”云霓很是轻松地便叫出了这名字,远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内侍一甩浮尘,高声道:“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尊名,你可知死罪!”
赵元勖一身玄色,两肩用金丝勾出团龙纹,府绸之上是密密匝匝的瑞锦纹。他从前可从不这么穿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换了胃口。
李云霓突然感觉到胃水在翻涌着,她不知怎的开始剧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有点狠了,有两行泪水便沿着脸庞缓缓滑下来。
大殿上安静极了,只有咳嗽声和回音,赵元勖端坐在那里,眉宇不由得皱紧。
“李云霓,你做何居心,自投罗网,定是奸细!”赵元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
几乎是在他知道李云霓被关押在牢里的那一刻,他就下旨把她带上殿来,他见到的却是个肮脏污秽,伤痕累累又瘦骨嶙峋的病秧子,她昏厥着,被人抬上大殿,蓬乱的头发被泥水黏成一绺一绺,毫无生气地贴在脑后。
为什么,为什么不惜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也要回来?当时的恻隐之心让他放走了李云霓,可现在呢,李云霓回来救他,用不了多久父皇就会知道,凤歌公主还活着,会被牵连的不只是自己、江年,就连这个李云霓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田地,这已非棘手可言。
他看得到这个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浑身发抖,眼泪掉的更加汹涌,可他就是止不住心头那簇无名火,他恨透了她。
“李云霓,别以为你卖乖装可怜假意救本宫,本宫便会原谅你,想都别想,你死了,都还不清楚你的罪孽!”赵元勖也未曾料想过终有一日会跟这个女人再有牵连,当时就当自己是失心疯了,那样恨毒了她,却又周密计划好叫江年乔装后亲自送她到灞河畔。如今想来,全部都是自己的失策。
李云霓冷冷地看着赵元勖,现在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真的喜欢不起来。她想起那时的赵元勖,一个不经意的笑就能让自己痴上半晌。
赵元勖,你真的不知道,我该有多么庆幸,我跟父皇说不论承受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你做我的驸马,然后,这全天下最好的男儿就只属于我了。
我也知道,我李云霓就是个自私自利,骄纵蛮横的女人,自灭国以后,每过一天,我都愈发清楚这个道理。
真是风水轮流转,曾经的驸马如今的太子,曾经的公主如今却是前朝罪奴。李云霓比任何人都明白,回来的意义就等于死亡,但是她宁可自己死去,也想要赵元勖活下去。
可能这就叫自我救赎,不然她李云霓活着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赵元勖死死盯住一言不发的李云霓道:“你说说看,为什么回来!”他怒目而视,使李云霓不禁有些胆怯。
其实答案再简单不过,为了你,只是这样简单的答案,她也万万说不出口了。
她剩下了什么呢?那么一丁点一文不值的感情和记忆罢了。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是她引狼入室,赵氏父子谋逆叛乱,是她一手葬送了大凉。
我是个疯子,李云霓对自己说。
她记得赵元勖说过,像她这样黑白不明是非不分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到现在,李云霓真正痛苦的都不是国破家亡,是她怎么都无法恨他。云霓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乱臣贼子是他宰相赵克,不是她的郎君赵元勖。
李云霓何尝不知这是自欺欺人,却惟愿长梦不醒。
赵元勖把绪娘也叫上了殿,指着绪娘,冷冷地放话:“本宫不想一个人唱独角戏,你若是再这样一言不发,我就先杀了她。”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怎样的回答,而现在,似乎回答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绪娘倒是安静极了,她面含微笑,对跪在身侧的李云霓道:“公主,老身为大凉而死,虽死无憾。老身是贵妃娘娘的乳母,看大了贵妃和你,早已是老身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条命又有什么打紧。”
赵元勖冷笑,他下意识去看李云霓的神色,若是自己没有猜错,绪娘根本不知道李云霓用回春救他而被捕入狱。
李云霓一时语塞,颤抖着的手握紧了拳头,她真的怕的要死,觉得自己是个禽兽之人,负了绪娘也负了大凉江山。
赵元勖就那样一直坐在那只镏金九蟒虬枝椅上,眉宇皱成深深的“川”字。
还是一样的冷漠疏离,她听到他说:“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你既已年过七十不宜受刑,那就赐你毒酒自尽好了。
“慢着!”果然,她按捺不住了,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赵元勖等的就是她先露出破绽。
李云霓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她又一次对上那深渊一般的眼睛。“赵元勖,你且带她下去不要伤她,我什么都跟你说。”
赵元勖对江年示意,待到江年把绪娘带下去后,又遣散了宫人。
空旷的大殿之上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距离也有如天河一般难以逾越。
“说吧,你做何居心,那下毒的人是否跟你一伙!”他认真询问,可对方却不愿认真作答,他听见她说:“赵元勖,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年份?”
笑话!“李云霓,你怕不是撞昏了头,现在是建宁二年,你耍什么花招?”
建宁二年,原来如此。她有什么花招可耍,只是想听他说出那新的年号好让自己清楚点,大战之后已过去了两年。
“赵元勖,你也真是狠心,我也算是救了你的性命,你却怀疑质问,仿佛我救了你还有错了。我若是跟下毒的人勾结,又怎么会把回春给你用,干嘛多此一举。”她也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她笑着,还跟那时的笑容没什么两样,还是天真而灿烂的,而下一秒她却真的像个女疯子一样,冲上前几步,指着他大骂:“赵元勖,你不承认,混淆是非的是你,你也疯了!”
赵元勖像是不为所动,静默坐在那里,连表情都不变一下。当真是冷血……
李云霓刚才的那些话好像是把全身的力气使尽了,一下子就泄了气,瘫坐在那里,她抬起头看着赵元勖,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但是你不同,你才刚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怎么可以停在这里。所以我回来,我早都想好了,不为别的,即使被愧疚折磨致死,我也想要你活着。”
“还真是感人肺腑,李云霓,你觉得事到如今本宫还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吗?”赵元勖依旧是冷语相向,却不禁攥紧了拳,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似乎是心有触动,又似乎是不祥的预感。
这对峙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她觉得榨取之后必能流出鹅脂,她愈发的感到庆幸,在这濒死之时还能够与赵元勖共处一室,还能够看着他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记着,但她忘不了,那是乾元三十八年,她身为最受圣宠的十皇女凤歌公主,自己拟了一道旨,下令要出动长安城所有金吾卫去找那个叫赵元勖的状元郎。竟然连金吾卫都找不到他,她气急败坏地冲进宫里要让父皇提前举子谢恩的时间。
就这样,她终于见到了他。那是个仲夏,蝉鸣声声,树影婆娑,月白袍的少年负手而立于梧桐树下,在斑驳闪动的光斑之中,她甚至看得清楚他衣袍上云纹波涛的暗纹,只是背影就足以让她驻足良久。
少年转过身来,记忆之中那动作慢得好似过了千年,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庞,还有浅淡到难以察觉的微笑。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辞藻形容才好,是那样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使她知道这就是她的一生。
没想到,他先开口说话,他说:“这位姑娘,可曾见过凤凰?”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李云霓不是个见识浅薄的人,什么阵仗她没有见过,只是这下子她也被吓得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动也动不了。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她找了许久的状元郎,她还以为,这是哪位仙人下凡找凤凰,一不小心被她看到。
“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李云霓扪心自问从未欺骗过你。”这真是实在话,被骗了个完全的终究是她李云霓罢了。
赵元勖并没有看自己,她却赤裸地献上自己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以示心中坦荡。
赵元勖也正视了这样的目光,道:“灭族之仇,亡国之恨,你身为李氏公主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合常理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真不知道这话是说与谁听的,是在说服他自己吗?
“李云霓,知道你居心叵测,你是不是在那解毒的药里又做了什么手脚,说啊!”李云霓这才低下头去,不敢看他这副陌生的神色。“你让人把绪娘带下去,是不想让她知道实情,是也不是?”
“是。”她难以否定他那不容置疑的口吻。
“李云霓,本宫当真没看错,你还真的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把这国恨家仇竟会忘得一干二净,去救仇人。”
李云霓不知如何作答,这仇,我怎会报给你,就算蒸了我,砍了我,炸了我,煮沸了我,让我去死,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想要你活着。
“赵元勖,报不报是我的事,你这般气急败坏又是作甚?”赵元勖的脸色风云突变,瞬间转为愕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峻的样子。
瞧瞧这装腔作势的本领,她李云霓竟然不知道他也会如此破绽百出。殿门突然被推开,是江年,他脚步匆匆。李云霓待在一旁,睨向赵元勖,他听了江年附耳低语后便又皱紧了眉,手上的青筋暴起。
难不成,让他这么气愤的还有一个李云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