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寒生》南雁又北往

5、第 5 章

　　云千珏上车前，回眸打量了一下陈科，然后他的背影隐没在车厢之中。
　　陈科没来由的感受到一股子寒意，从尾椎骨“嗖”地一声窜到天灵盖，再迅速渗入四肢百骸。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血管里流淌似乎都不是血，而是冰渣子。他不信，一个戏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那种忧郁的哀伤的悲天悯人的眼神，却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陈科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他突然想起，这种眼神他见过。
　　在坟前。人们看到那一方方矮矮的墓碑，就是这种眼神。
　　楚容冰听完了侍从的汇报，只是单单回了句：“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留在这儿就行了，谨慎行事。”
　　陈科看楚容冰忙完了，急急忙忙地迎上来：“楚军长，这几日在南京是我们招待不周，怠慢了怠慢了。”
　　楚容冰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让陈科心里格外没底。他没想到楚容冰这么不客气，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笑容马上僵在脸上。
　　陈科这半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媚上欺下趋炎附势没脸没皮的事做得多了，混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竟也觉得自己算是个人物，碰上这么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居然一时忘了自己的钻营功夫，让场面变得有些压抑。
　　“陈站长，楚某这几日在暗竹待得不错，告辞。”楚容冰公事公办，把话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给陈科巴结的时间。
　　火车鸣笛，缓缓开动，远处一个穿着长衫手拿折扇的年轻男子轻轻朝那个方向鞠了一躬，像是一个仪式，一个承诺。
　　车厢里云千珏正坐在一张八仙桌边，靠着窗向外看，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桌沿精致的雕纹。陈科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做楚容冰的岳父，这人就是做楚容冰重孙子，怕楚容冰都不肯吃这个亏。
　　自己倒是阴差阳错救了这满脑肥肠的傻子一命，也算是积阴德，这可惜这傻狗还想反过来咬他一口。
　　不过他有没有阴德这种东西都很难说。
　　楚容冰走进车厢，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靠窗发呆的云千珏，似乎他在那里，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入眼一样。
　　太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云千珏半身沐浴在阳光里，半身淹没在阴影里，就像是半身在人间，半身却在地狱。这让楚容冰第一次产生了不忍打扰的感觉。
　　“来啦。”云千珏站了起来，举步跨入阳光：“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和你手下交接了，你最好让他们小心陈科。陈科是条疯狗，别让他乱咬人。”
　　“多谢费心。”楚容冰微微作揖。
　　“分内之事。”云千珏嘴上这么说，却没有还礼。他把这些都拿捏得太好，让自己保持着一种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却也摆出了傲然不羁的态度，平易近人却也是冷淡疏离。
　　火车前行，身边的景物不紧不慢地后退，云千珏向外看去，就像是此生没见过如此景致似的。楚容冰坐在他的对面，也在向外看，只是他看入眼的是不是窗外的景，还有待商榷。
　　“旅途舟车劳顿，你也少费些神。”楚容冰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云千珏转过头。楚容冰本以为他又会是眉眼温润唇角带笑的表情，可是他错了。
　　云千珏那一瞬眉眼间落满了落寞，说不出，触不到，求不得。那种落寞似乎已经不再是一种关于眼角眉梢的表情，而是填在骨缝里，融在血液中，刻在心壁上。这种落寞一刀一刀在云千珏身上留下刻痕，把他雕刻成如今的模样。
　　这不是属于一个翩翩少年或谦谦君子强说愁的情绪，这是一个穿越死亡的门槛触摸到光阴倒流，能够再次睁开眼睛看见这美好世间的人尚未死去的本我。
　　仿佛他的落寞是一种与天地共生的情绪，透过它可以隐约一窥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
　　仅是瞬间，云千珏就戴上了精致优雅的面具，唇角勾起一丝淡笑，显得整个人含蓄温和。那张面具和他的脸严丝合缝，楚容冰几乎听见了一扇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没有溅起一丝尘埃。
　　“多谢楚军长提点。”云千珏最后一句声音很小：“新奇罢了。”
　　楚容冰还是听见了。
　　他没再说什么，自顾自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推了一杯给云千珏：“虽说没暗竹的明前龙井好，倒也能下口，你就凑合着尝尝吧，千珏。”
　　云千珏自脖颈以上肌肉瞬间僵硬了一下，又默默地放松了下来：“谢过楚军长。”
　　这话一出，云千珏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楚容冰买来的戏子，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楚容冰。”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最后非要改一下口，活了两世的人了，还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点都算不上折辱的称呼动气。再说了，当年暗竹尚未成形时，他受的委屈比这个大多了，不也照样没法让他皱皱眉头吗？
　　可是他还真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有点不痛快，不但咬了牙还连面子都不要了，非得争这一口气不可。这还真是不像他。
　　云千珏从不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人，自然觉得和这个世界的人没什么可以计较的。他天生其实不是这种寡淡无味的性子，只是懒得接近别人，一直冷眼旁观，才显出这种从容淡定的风度。
　　云千珏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云千珏不愿再说话，楚容冰又是个天性淡漠寡言的人，整个车厢只听得见火车向前，车轮碰撞铁轨发出的声音。
　　窗外是小块的农田，远处可以看见破败的村庄和袅袅的炊烟。一点新绿在田野里冒出个头，显得有几分羸弱。瘦骨嶙峋的老牛吃力地弯下腰来喝水，牧童坐在牛背上，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乱世之中，生存已是不易，遑论生活。
　　云千珏突然很想吃糖，或者说想用糖抚慰点什么。他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乐了，这么冰冷的灵魂哪能用味蕾的甜蜜抚慰。
　　他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朝楚容冰展了个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差点没把自己呛着：“楚容冰，你不会泡茶啊？”
　　明前龙井的柔和清香没被冲出来，反倒是又苦又涩，好好的一壶茶就这么被他糟蹋了。楚容冰看了云千珏一眼，正好和云千珏对上了眼神。云千珏竟从他那双深情的黑眸中看出了无辜的意思来。
　　云千珏揉揉太阳穴，心叹自己未来路途坎坷：“平时你都不自己泡的吗？”
　　“不泡茶。”
　　云千珏突然觉得白瞎了自己给楚容冰送的那两壶好茶。
　　“我只会喝茶。”
　　那倒也不算白瞎。
　　“算了，叫人重泡吧。”云千珏放下茶杯，觉得实在是难以入口，可惜了这些茶叶。
　　楚容冰看着云千珏，轻轻“嗯”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他位高权重，从来都没人敢反驳他什么，被这么不客气地拒绝，倒还真是头一回。面前这人孤身一人坐在他的火车上，却镇定自如，没有对未来的惶恐，不见有对他的尊敬，不知手上还握着什么底牌，给了他这番做派的资本。
　　他本以为自己活过了千年，对这个世界看得已是通透，却不想还是会有产生好奇的那一天。
　　他居然也会对未来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