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寒生》南雁又北往

4、第 4 章

　　微风卷过竹林，竹叶飒飒作响，海棠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脱开枝桠，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窗棂上，被两根手指轻轻拾起。
　　青衣，素手，艳花，和戏腔。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从竹叶缝隙里被洗涤了千百次的阳光渗透下来，洒在靠窗的青衣男人身上，勾勒出模糊的温柔线条。他抬起手指，轻嗅花瓣，海棠花却不慎从指缝间滑落，打着旋落在地上，引得男人一声轻笑。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似乎因为笑声，最后一句念白压得格外有韵味。
　　“楚军长，信了么？”云千珏笑意不减：“现在后悔吗？”
　　楚容冰定了定神，左手轻扣茶杯杯壁：“若说楚某不吃惊，那是假的。不过，不后悔，倒是真的。”
　　“楚军长好定力。”
　　“少爷好演技。”
　　“我本命云千珏，竹珏算是个艺名，楚军长直接喊我云千珏就好了。”云千珏坐回雅座，不知想起什么敛了笑，声音有些淡。
　　这算是，示好？楚容冰面上不显，心中莫名高兴：“礼尚往来，楚容冰。”
　　“明天下午，我就离开南京，你跟着吧？”
　　分明是询问的语气，云千珏却听出一丝丝命令的调子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一起，明天上午你有公务吗？”
　　本来是有的，和你谈生意。楚容冰爽快摇头：“没有。”
　　“那中午一起吃个饭吧，也让我尽最后一次地主之谊。”云千珏看着楚容冰有些出神，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睛，当他看着你的时候，黑色深渊就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云千珏对漂亮的东西从来没有抵抗力，不管是人还是物，但这么多年来完全符合他审美的东西少之又少。
　　楚容冰却算一个。
　　那看不透却又摄人心魄的多情眼眸，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面容，还有透着让人舒服的低温的嗓音，都让云千珏觉得心里莫名柔软。
　　他送楚容冰出门，在楚容冰坐进军车前一刻，他终于放弃了敛笑的想法，任由唇角的弧度扩大，绽出明媚的笑颜。
　　这一刻，似乎连他身边的空气都生动起来。

　　一整上午，云千珏都在忙着收拾东西。他过惯了少爷日子，对于吃穿用度任性的厉害，不肯有半丝将就。光是平时用的东西就收了四个箱子，云千珏自己看了也感慨了一句“生活奢靡。”
　　不但忙着收拾，还要安慰两位姑娘。从昨天起竹涟就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让云千珏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中午的酒楼定在了秦淮河畔，全南京城最风雅的地方，那儿有最正宗的淮扬菜，最精致的徽式楼，最好听的小曲和最美的姑娘。
　　楚容冰觉得这个地方名不副实，他昨天已经见到了这个城里最美好的人。
　　那个从容淡定如穿林清风山巅白云一般的人，正坐在他身边浅笑着，略长的头发未束，柔顺的披在肩上，三千青丝触手生寒。
　　云千珏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夹袄，用银线暗埋的牡丹纹，手臂上的墨玉镯子换成了白玉的，耳垂上挂了个蔷薇样式的琉璃耳坠，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楚军长可听说过秦淮八艳？”云千珏微微倾身，楚容冰鼻端略过一抹幽幽冷香。
　　他活了很久，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知道一些，南京也不例外。可是，那冷淡军长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有。”
　　云千珏对进来唱曲儿的姑娘展了个笑，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姑娘欠欠身，推门出去，只是有一瞬的疑惑：那小公子的模样怎么有些像名伶竹珏呢？
　　楚容冰听着他对秦淮八艳如数家珍，终于明白哪里不太对劲。
　　云千珏他完全看不出一丝对南京这座城市的留恋，也看不出一丝对新生活的向往。甚至他对暗竹这个硕大的基业竟也没有不舍，说抛就抛，毫不在乎。
　　楚容冰再看向云千珏的眼睛，澄澈得被水洗过一样，却留不住任何东西，他对这些东西的感情都是抽离的，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浮在表面上，像一张张面具，展示给别人，而真正的他不知在哪里冷眼旁观。
　　人心都满是破洞，洞外是暖腻的浮光，洞内是隐忍的真相。
　　简直和自己一摸一样。
　　楚容冰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如玉男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千年以来，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好奇。
　　“笃笃笃”有人敲门，云千珏应了一声，竹洛推门进来：“少爷，该走了。”
　　“嗯，涟呢？”云千珏起身，接过竹洛递来的小披肩。
　　“我哄着呢，您就别去招他了，灵那边也是。”
　　“有劳。”
　　楚容冰已经穿好了大衣，朝云千珏点点头，两人肩并肩走下楼，穿各色的旗袍姑娘夹道站着，脸上是盈盈笑意。楚容冰垂眼看了看云千珏，却不想正好碰上云千珏半仰着头冲他笑。
　　那笑容太过耀眼，楚容冰淡漠的眼睛稍稍眯了一下，心里的花静静开了大半。
　　南京火车站。
　　云千珏远远看见一群人正等在那里，大概明白那是楚容冰麾下的人。他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他见到的楚容冰都是孤身一人，至于他的手下，他只见到了竹洛给的名单。
　　云千珏定睛一数，八个人，那至少还有四个藏在暗处。他看了一眼楚容冰，那人正闭目养神，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冷淡的影。
　　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云千珏摸摸夹袄里的匕首，漫无边际地想。
　　不过，他一定不会杀他就是了。毕竟楚容冰这个人活着的价值实在是难以估量。更何况，他那么喜欢那张脸。
　　司机平稳地停下车，楚容冰睁开眼睛，听到旁边一声轻轻的“到了”。
　　云千珏似乎没有让别人拉开车门的习惯，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
　　照理说，这不合规矩。他是楚容冰买来的戏子，得按照主子的意思办事。可是这个人骄傲不羁惯了，没有做别人所有物的自觉，楚容冰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主子。
　　毕竟他们的关系和表面显现的太不一样，更何况云千珏不认为自己是个戏子。
　　可是在南京火车站站长陈科眼里，竹珏实在是骄矜得过分了。
　　他见楚容冰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是一表人才，本想把爱女嫁给他，料自己的家世身份也不算辱没了这年轻军长。
　　不想暗竹却特意差人送信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他高攀不起。
　　隔天他就看见了竹珏站在楚容冰身边，很有种恃宠而骄的意思，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竹珏攀上了楚容冰这根高枝，心里实在是窝火得厉害。
　　楚容冰他得罪不起，在暗竹他更是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心里的怒意无处发，云千珏无心之举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
　　“军长。”楚容冰的侍从快步走来，在楚容冰耳边小声说着什么，眼睛时不时瞟向云千珏。云千珏在灯火朦胧中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嘴角绽出一朵小花。
　　“我先上车了。”云千珏打断侍从的话，嘴边的笑愈发明显：“待会见。”
　　楚容冰那一霎似乎想伸手拉他，只是天性冷漠克制，只是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他声音极冷淡，让人听不出任何端倪：“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