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寒生》南雁又北往

6、第 6 章

　　晚膳端上来的时候，云千珏眼瞅着那走在最后穿鹅黄色掐金丝牡丹纹的美艳姑娘恋恋不舍的眼波，嘴角撩了一丝笑。
　　“怎么？”楚容冰不明就里，抬眼看云千珏。他睫毛长而不翘，半遮住眼睛，显得他眼瞳温柔深情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云千珏突然明白了那姑娘眼中的留恋，无关欲望，只是想靠近罢了。
　　“不怎么。”云千珏像是兴致上来了一样，眼神清亮，左边嘴角挑起，带着几分少年人身上特有的轻狂：“楚军长，刚才那姑娘……”
　　“你喜欢？”楚容冰打断了云千珏的话，生硬而略显无礼：“她们是陈科的人。”
　　“那倒不是，不过，总不好让人姑娘家失望才是。”
　　楚容冰拿了勺子将清炖蟹粉狮子头分开，给云千珏盛了一块：“无妨。”
　　这高高在上的军长也会照顾人？云千珏歪了歪头，执壶倒茶：“云某人可没有楚军长的艳福，处处能得美人芳心。”
　　“吃饭。”
　　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上几乎摆齐了京苏大菜，宫灯凤尾虾，竹笼蛋烧卖，鸡汁煮干丝，鸡汁江白，凉拌马兰头，菊花脑蛋汤……
　　云千珏托着腮歪头看着楚容冰举起乌木包银筷子挑起一筷子干丝放入口中缓缓咀嚼，脸上不自觉浮出了一层似有还无的笑。
　　那笑容就像是在被月光抚摸过的夜来香，清清淡淡，若有若无，还带着人间烟火的温柔。
　　“笑什么？”楚容冰发现，碰到云千珏之后，他的疑问突然变多了。大概是他有点想弄懂眼前这个清俊温润的男人每一次挑眉每一次含笑中蕴藏的含义。
　　这似乎不太好，他不该……不该什么？不该罔顾世俗礼法？还是不该辜负这漫长到让人心灰意冷的生命？
　　听起来真是好笑。
　　“我在想楚军长最喜欢的是哪道菜。”云千珏心不在焉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就像在酒席上不乖巧的小孩子。
　　楚容冰指了指宫灯凤尾虾，似是漫不经心地：“你呢？”
　　“我啊，我最喜欢的这里面可没有。”云千珏扫了一眼一桌子的菜：“这个季节也没有。桂花酒酿和赤豆元宵，听过吗？”
　　楚容冰没接话，只是给云千珏又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鱼肉。半晌，空气中响起他淡漠的声音：“你要是喜欢，到北京也可以找人给你做。”
　　云千珏明显地怔了一下。人活两世，还头一次听到这近乎是宠溺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鼓鼓胀胀的，好像轻轻一戳就破，然后会有酸酸甜甜的水流出来。
　　“不劳烦楚军长，本少还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云千珏散漫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藏好刚才自己那一刹的失控。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楚容冰面前失控了，他简直无法想象，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该如何再逢场作戏，如何再把真正的自己推回那个只能冷眼旁观的角落。
　　幸而，他也算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交付自己的一颗真心。
　　吃饱后，云千珏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哪有半点君子端方的样子：“楚容冰，竹洛那边交接上了吗？”
　　“你的手下，你怎么不清楚？”楚容冰拖过一把黄花梨圈椅坐在云千珏身边，背脊挺得笔直，侧着头看着云千珏。
　　云千珏嗤笑一声：“我从来都不清楚这些事，竹洛都能打理好，我干嘛再去操这份闲心。”
　　“你就不怕他……”
　　“不怕。”云千珏坐直，自顾自冲了一杯茶：“那小子天生对权力没什么兴趣，他只是需要一份安全感。现在暗竹能给他这份安全感，我和他之间的平衡刚好。要是我把权力抓得太紧，他反而会有所顾忌，影响暗竹的发展。”
　　云千珏话说得坦坦荡荡，把动作表情眼神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每抿一口茶都和内心的算计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演戏的端倪。
　　他当然知道这一批货物的动向，和楚容冰谈的这一笔大单子，每一件事都是他亲自过问的，对竹洛的放权也不可能成为一种放纵。他信的过竹洛，但是他更信得过自己。
　　“货已经出省了，暗竹的护送任务也完成了，一路顺利。”楚容冰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字：“放心。”
　　“那就好。”
　　两人又是无言。似乎除了公事，两人竟没什么好谈的。
　　楚容冰天性淡漠寡言，云千珏因为不熟又怕多说多错，在楚容冰面前，他着实不敢自傲。
　　不过好在两人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倒不觉得多么尴尬。
　　云千珏随手抽了书架上的一本书，看了一眼封面，庆幸是《子不语》，若是《说文解字》这种书，他估计看不了一页就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偷偷扫了一眼楚容冰手上的书，竟是一本《茶经》。
　　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刚笑过楚容冰不会泡茶的事来，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一时的莽撞。他装出来的君子风度似乎在楚容冰面前格外的不堪一击。
　　这样是不对的。
　　他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面前表露出一丝真心，他应该把自己好好的藏起来。他本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兀地离去，没必要在这里给某个人掏心掏肺。
　　正胡思乱想着，火车突然一震，震得云千珏差点从美人榻上滚下去。
　　一只手从侧面伸出来，稳重又有礼地扶了他一下，让云千珏坐稳在美人榻上。
　　“有人劫车。”云千珏重新坐直，理了理微长的发，嘴角带上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你怎么知道？”楚容冰眉心微蹙，云千珏的镇定和那种尽在掌握的气势让他感觉有点不太舒服。
　　他和那些劫车的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就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笃笃笃”有人敲门，楚容冰应声后，一个军装男子走了进来：“军长，有人劫车，您请稍等，我们会处理好。”
　　“嗯。”
　　“不用怀疑我，既然陈科没去劫那批货，那看样子就是来这边劫我们了。现在快出省了，正是暗竹力量薄弱他又有自己势力的地方，等到出了省，他想动我们就很难了。所以他一定会在现在动手。”云千珏似乎知道楚容冰在想什么：“至于你什么时候得罪了陈科，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带我去北京。”
　　“据我所知，陈科一直想把女儿嫁给你，而我这次打乱这步棋，估计让陈科有点恼羞成怒。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小小的戏子，这次劫车把我杀了也没什么，他不敢动你，就打算拿我开刀，算是出气也算是一次警告示威。”
　　云千珏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依然慢条斯理倒茶，还不忘给楚容冰倒了半杯：“陈科这人心胸狭隘又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个官爷就能在江南一手遮天。贪不是错，阴狠也不是错，他错就错在自以为是，真把自己当成江南的一方霸主。”
　　楚容冰听着外面零星的枪声，看看面前淡定温和看上去胜券在握的男子，隐约知道了传闻中那个杀伐果断铁腕强权的暗竹少爷是怎么在短短的三年里让整个南方的地下势力都臣服。
　　良久，枪声停了，刚才的军装侍从走进来，弯腰在楚容冰耳边说了什么，楚容冰微微颔首，那人飞快地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多看云千珏一眼。
　　楚容冰转头去看云千珏，看见那人刚才手里翻看的《子不语》盖在脸上，呼吸浅而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怕惊扰了安眠的那人，最后想起什么似的，把衣架上的羊毛大衣盖在了云千珏身上，起身按灭了灯。
　　黑暗里，本应熟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