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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茶 ...

  •   关小缝的速度其实只比她慢了一点,她在那一瞬间的黑暗里,扎头发的手直接伸向了背后。但在外人眼里,只不过是一眨眼,她就把肩后斜背的那跟擀面杖似的东西一把拔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挑向了对方的枪口。
      她的头发重新湿淋淋地散了下来,一缕一缕地搭在肩头,让她看着有点像满头毒蛇的美杜莎。关小缝的手是湿的,但那根擀面杖却握得异常地稳,连一滴水都没抖下来。
      陈弥眨了眨眼,认出了那玩意儿是把从造型到花纹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桃木剑。
      她可能在摸索回店的路上,顺手打劫了趟年俗用品店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胶着的空气里,两人你指着我我瞪着你,谁也没有先放手的意思。一直在柜台后头的狗蛋见状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我说,既然都这么惨,大家何必互相为难。”
      举枪的女人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狗蛋把两只手都放在她能看见的地方,刚向那边试探着跨了一步,女人飞快地抬起了另一只手,稳当地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她的枪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陈弥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都能想着吐槽,这女人是多啦A梦吗?
      好极了,现在这家店里只剩她是没被怪女人用枪指着脑门儿的了。不过这个脑门儿似乎也没别的用处,指不指也没什么差别。
      高度紧张下的陈弥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如果自己出去,那个女人伸出第三条胳膊的概率有多大?
      虽说达尔文在天有灵,可她万一是个哪吒呢?
      眼看着他们又一次陷进了僵局,空气里的潮气都好像已经被几人迸发火星的眼神烤干了。关小缝额头淌下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她用一种怪异而可笑的固执劲儿,眯缝着眼睛死死举着手里的木头棍。二十一世纪,早就是火器时代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陈弥叹了口气,越看越有一种跑到后头端面粉给她擀面的冲动。
      那女人的眉头蹙着,眼神凶狠,神色却又十分淡漠,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两人的死活。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达尔文在天有灵。”
      她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句什么,那个女人的手机忽然嘟嘟地响了起来。
      在这片难堪的寂静里,手机震动的声音格外突兀,吓了他们所有人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陈弥的心脏开始猛跳了起来,她居然还有点期待,想知道这个人到底会不会伸出第三条胳膊来接这个电话。
      铃声响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才很不情愿地把指着狗蛋的枪放在了桌子上,接着把手机拿了起来。
      看见她放枪,陈弥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哪吒,达尔文在天有灵。
      女人盯着手机,那双看着无辜的眼睛水汪汪的,可神情却满是凝重、或者是困惑,这种反差让她看起来天真而又极度危险。铃声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她也不知道在盯什么,就是没有要接听的意思。
      眼看着她好像要把屏幕都握碎了,一直都没说话的陈弥终于下定决心张了口,她小心地指了指那个可怜巴巴的手机,小声提醒道:“那个,右滑解锁。”
      那女人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抬头看了她一眼,贝尔在天有灵,她终于把那个电话接了起来。
      她先冲着电话那头冷冷地“嗯”了几声,接着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神色忽然一沉。
      她这么一阴脸,室温好像又猛降了几度。
      女人应了一声,非常不悦地、慢吞吞地把枪收了回去。
      这下他们都看清了,她的枪原来是从大腿上的枪托里拔出来的,那条小裙子刚好可以盖住。
      大概是听到的内容让她很不高兴,她把那个无辜受难的手机握得越来越紧,那个电话接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救他们一命的那位世外高人说完挂断了,还是她终于把手机捏坏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她冷冷地对仍用剑指着她的关小缝说道。门外的黑暗中在此时突然劈进两道长刀一样的光,一辆漆黑如甲壳虫的车子安静地滑了过来。
      雨雾在车的周身笼成一层薄纱似的光芒,在黑夜里静静地浮动着。
      女人完全无视了那根滑稽的、带着尖头的擀面杖,从椅子上轻盈地跳了下来,瞬间又变回了人畜无害的样子,径自出门,坐上了车。
      那辆车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被像咸鱼一样晾在店里的三人面面相觑,又过了好一会儿,关小缝才想起来把擀面杖收好,往身后一背。她先低声骂了句“晦气”,才慢悠悠抬起了那张污水纵横的小圆脸:“诶,她什么时候来的?”
      看到狗蛋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又落在陈弥身上。
      “今天傍晚。”
      关小缝自顾自点了点头,咕哝了一句:“怪不得。”
      她浮夸地张开了双臂,眼睛一弯,又看不见了:“这么久没见,不打算到我雄伟壮阔的胸怀里拥抱一下?”
      陈弥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和狗蛋交换了一个欲言又止的默契眼神。和他们俩一言不合就互相骂爹一样,能准确辨认出眼前这个人真是关小缝的,除了她满嘴的“晦气”,就是她一马平川、坦荡宽广的胸怀。
      “狗蛋你记着,下回她再来,给她杯子里使劲放糖。”关小缝对他们的反应也习惯了,两只张开的手臂顺势向上去扎头发,“别老跟我说你记不住,就段家人那脑子的平均水平,你怕是个假段家人。”
      “我先去洗澡了,”她自言自语地拢着湿发,嗒嗒地转身向楼梯走去,“一天都没洗手了,妈的,一个当代处女座的杰出代表差点就在你们面前崩溃了。”
      她咕哝着蹭蹭地上了楼,狗蛋也没事人一样去拿了拖把,低头拖起了地上的水渍。
      这两人好像完全见怪不怪。
      “意外吗?”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头也没抬,好像很随意地问向陈弥。
      看陈弥并没有回答他,他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样?”
      陈弥是觉得很意外,今天狗蛋头一回被雨淋到,关小缝又破天荒地回了店,傍晚和她一起坐下不知道是在等谁的怪女人从裙边摸出两把手枪,关小缝居然一天都没洗手了。
      是太怪了。
      可狗蛋抛过来的这个问题却更奇怪,让她本来就云遮雾绕的脑壳更摸不清了。
      她莫名其妙地接道:“怎么?你是想说其实还有一个魔法世界吗?”
      狗蛋对她的反应愣了一下,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她接着讪讪道:“这位兄台,我都十八岁了,还得上大学呢。给我送信的猫头鹰七年前就在半路上被人打下来做标本了。”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指的是狗蛋还是别的什么,喃喃道:“现在来也太迟了。我得下班了。”
      狗蛋没有再说话,在破旧的茶店中央,静静地杵着拖把棍看向她。陈弥拿起门边的雨伞,走出了门。
      月亮被层层的乌云遮着,一点光线也没有,陈弥独自一人举着伞,沿着街道往租住的地方走过去。细密的水珠在她的伞缘扯出一条条晶亮的丝线,在她眼前无声地纷纷坠落。
      风已经停了。
      陈弥站住,回头看了一眼茶店在夜雨中模糊的招牌,心脏热切地跳动了起来,把周身的血液都带暖了。她长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太迟了。”

      一小束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落在一双裹着黑色长裤的腿上,整间屋子里只有这么一丁点光亮。
      这双腿的主人小心地叉着腿倒在长沙发上,把全身都笼罩在阴影里。他把一只手臂斜挡在眼睛上,面孔在满屋游走的阴凉里看不分明。
      窗外嘶哑的蝉鸣和车辆开过的声音像是全都溶解在了剧烈的夏末阳光里,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从厚重的绞花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这一点模糊的暖意。
      好像这间屋子已经提前抵达了黄昏。
      这里的空气也随着稀薄的光线变得沉重起来,阴暗、晦涩的气流近乎停滞地悬在半空,像是把时间都冻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耳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照亮了他耳边深金色的头发。
      那道仅有的光源缓慢地靠进他,隐约映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和绝大多数有洁癖的处女座不同,关小缝是个“地下工作者”。
      陈弥其实一直都知道。
      但她也实在不明白,这个恨不得把窗户都擦薄一层的人,是用怎样惊人的毅力和决心,一咬牙给自己选择了这么个一言难尽的工种。
      相应的,这人的专业知识也比较偏,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好像都懂一点,风水六爻,推算测字,没她涉猎不到的。
      说起来狗蛋的名字还是她给起的,狗蛋其实叫段焰,据说当时她只看了这个浑身都能在大冬天里散发热气的人一眼,就当机立断道:“你缺火。”(注:在当地及附近的沿海地区,缺火是缺心眼的意思)
      陈弥顶着两个炯炯有神的黑眼圈坐在柜台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光线随着太阳西沉变得昏暗而模糊起来,像以往一样,店里并没有客人。
      说她是看店的,其实她的职责和街口大黄十分类似,只是个看门的。
      随着黄昏一点点地来临,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期待天黑。
      那个古怪的夜晚像梦一样萦绕在她的心头。今天那个裙子底下藏着枪的女人会不会再来?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指针悠悠指向六点,狗蛋因为昨天迟到,今天傍晚提前过来接她的班,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关小缝在楼上睡了一整天,店里并没有来什么奇怪的客人,她也没再掏出那把惊世骇俗的擀面杖。
      万事太平,溏心蛋一样的暮色里,仅有的几丝阳光暖洋洋的落在她的肩头。
      她头一次在还能看见太阳的时候走出店门,早早下班了。

      陈弥把车停在一个车棚下头,再走长长的一条水泥路回到海边租住的公寓。
      海风吹得她的短头发上下飞舞,一轮巨大的落日就在她身侧慢慢地沉到海里去。水面波光粼粼,没人注意到,有几只乌鸦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群盘旋的海鸥里。
      她在离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了。她注意到门口站了一个人。
      陈弥第一反应是公寓里的人,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现在是暑假,公寓里的学生们都被父母接回家去了,只剩一个成天等着她投食才能存活下来的丁琳,而丁琳没有大事是不轻易起床的。比如八级地震,或者世界末日。
      而她呆在这儿的理由就简单多了,她没地方去。
      眼前这个人背对着她,身材颀长,穿着深色的长裤,两条腿很长。他的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头微微低着,背对着光,棕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尾巴,也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外国人?陈弥经常能在新港区看到外国游客,所以并不稀奇。
      但外国人在这儿做什么?
      就在这儿站着不动也不是办法,陈弥有点紧张,慢吞吞往前走了两步,太阳在这个时候完全沉到了海平面以下。黄昏向夜晚交接的时刻,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陈弥恍了个神,再一抬头,眼前只有一扇脱漆的红色铁门,并没有什么人。“成天想什么呢,”陈弥毫不客气地鄙视了一把自己,“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大步走到门口,低头摸起钥匙来。
      但墨菲在天有灵,事实和他老人家一道证明,人在衰的时候,干什么都是衰的。
      她不死心地摸了四五遍以后,当机立断地哐哐砸起了门(用敲丁琳是听不到的)。不远处,刚亮起的路灯下,一个棕金色头发的男人无言地看了那个方向一眼,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黑暗里。
      月光很亮,透过小窗明晃晃地落在陈弥身上,她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潮水和海浪正在缓缓地拍着岸。
      丁琳的呼噜声响得惊天地泣鬼神,伴着浪涛很有节奏地起起伏伏。
      陈弥睁着眼睛发呆,睡不着。
      银灰色的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眨了眨眼,在这个无聊透顶的晚上,忽然想起来段焰的那段话。
      这个世界并不像你看上去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的?
      他是简单地甩过来一个哲学问题,还是说他从外星来的?
      她眨了眨眼,想起了长在那人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的眼睛,这家伙眼睛大得都快漏神了。
      可能他眼里的世界更大一点吧。
      段焰这家伙非常会长,大眼睛双眼皮,仔细看看还有那么点儿桃花眼的意思,眉梢嘴角都时刻扬着,看着非常精神。阳光开朗,活泼好动,看长相,谁也看不出他是和陈弥穷成一条战线的人。
      据他自己很不靠谱的说法,他是在父亲去世之后被几个哥哥算计(她还为此吐槽过段焰这是多大的家业要继承),这才虎落平阳、龙游浅水,流落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杂。
      而关小缝就更惨了,听狗蛋说她好像是犯了什么事儿被大老远发配到这个小城来的,她一个大大咧咧的神婆,就这么被丢在这间一把年纪的小店里长长久久地等着。
      暗霁夜茶其实更像一个驿站,进门的客人千奇百怪,点珍珠波霸奶茶的和点西湖龙井的人坐在同一个小桌上,鱼龙混杂,说是个接头的地方也不为过。
      而她像是毕生都在等待着一个任务的特派员,被轻而易举地遗忘在了这个终年阴沉沉的灰色小城里。
      正所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贫穷的人也各有各的贫穷。
      和关小缝一样,陈弥也是被丢下的那个人,一直都在等。
      她的父母在她七岁那年离婚,显然没有一个愿意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开始新生活。她被丢在几个亲戚家辗转着长到十五岁,终于攒够了钱,自己跑到旧港区的海边租了这间破破烂烂的学生公寓,同时到了那家茶馆打起了长工。
      她性格疏离,有点儿融入不到人群里。大概是因为太过频繁的搬家和长长久久的寄人篱下,她发现自己长成了一个有点薄情的人,面对同龄的男生不会心动,看见结伴走过的小姑娘们撇下她内心也毫无反应。
      她应聘进这家茶店时,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那会儿她周围的小女生们全都在期待着谈恋爱找对象,只有她满脑子里都是:去她的儿女情长吧,什么也别想拦住我发家致富。
      日复一日,她的人生和心境就和峨眉山顶的师太们一样平淡无奇,一点波澜都不会起。
      什么幺蛾子都不会发生在她的生命里。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月光明朗的小屋里想,真的有那么个她不知道的世界吗?
      如果有,那她希望自己可以做那种每天睡四个小时就能精神抖擞的新新人类。达尔文在天之灵保佑。
      海浪不厌其烦地推搡着拍打岸边的卵石,小城里的所有都人都在沉睡,并没人注意到,他们窗外的月下,悄然飞过了几个模糊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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