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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霁 ...

  •   阿甘说人生是一盒巧克力,他乱讲,巧克力至少是甜的。
      人生是一盒比比多味豆。
      陈弥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默默想到,也可能只有自己是吧。
      她一只手歪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缩在柜台后头。晚上十点五十分了,苍天见怜,她还没下班。
      作为一名现在还□□在工作岗位上的社会主义四化建设者,她觉得祖国应该给她发石油。
      至少关小缝得发给她。
      她的眼珠淡漠地转了一个圈,目光从挂钟慢吞吞地移到了店里唯一的顾客身上。
      那人坐在窗边,长着非常娇俏的一张娃娃脸,眉眼动人,披散的长发打着小卷,身上穿着条白蕾丝边的淡蓝色印花连衣裙。她正低头摆弄着手机,两条腿在半空中悠闲地晃悠着——她很娇小。
      但就算她的脸看起来十足的天真无邪,陈弥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女孩,是个女人。
      倒不是因为她傲人的身材,是因为她的神情。
      只有成年人才会有的冷漠和距离感横在她的眉间,任凭那是张闪着光芒的脸,看起来也有了点薄情和危险。
      陈弥一直都觉得,小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漫长的尝试之后,女人好像终于摆弄明白了手里的东西,嗔怪地冲着手机说了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耐着性子听着对方的回复,又不满地回了一句:“到底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和长相一样甜美,就算是生气的质问听起来都像是在撒娇,她努了努嘴,拿起桌子上的大杯红豆奶茶喝了一口,终于放下了那个无辜受难的手机,转头看向窗外。
      外头正下着小雨,繁复的水珠在玻璃上冲化了路边五颜六色的灯光,看着像是教堂里的彩窗。她安静地凝望着,光落在她眼睛里,灯火阑珊。茶店又变得安静起来。
      那是因为他不爱你。
      在漫长的、略显诡异的寂静里,这个答案在她的心里又响了一遍,这道理她太明白了。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可以用对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作答。
      挂钟报了整点的时,陈弥的目光又有气无力地回到了指针上。
      不过没关系,如果这世界上有任何一件事是她最拿手的,那就是不被爱。
      其次是等待。
      十一点了,和那个女人一样,她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她的人生好像总是这样,不论是等谁,那人都不来。
      她已经等了十年了。
      这十年里,小城的楼房拆了又起,她的父母分居,只有她还惊人地坚持着不变。直到这个暑假结束,她将从一个平庸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平庸的女大学生。
      陈弥所在的小镇位于北方海滨,与她住的旧港区不同,夏天的新港区游客众多,餐饮和旅游互相带动,欣欣向荣,而陈弥住的旧港区,因为旧港的港口浅而小,没过两年就差不多被废弃了。
      连带着那一片地方都看上去灰扑扑的没有生气。看上去就和陈弥一样。
      而暑假的每一天,她都会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去做各种兼职。在骄阳似火的夏日,她骑着自行车穿越半个小镇,从旧港区到新港区去捏寿司。一直闷头捏到下午,她再绕回这家茶叶店看门。
      今天天气很好,晴空湛蓝,云朵蓬松而洁白。可惜她无心欣赏,在她的眼里,那些柔软的白色团子都是热腾腾的大米,要被她一个个卷进寿司里。
      天气好,游客多,销量大,一整天她都沉浸在被卷寿司支配的恐惧里。
      结果下午三点钟,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这间位于两区交界的茶店里,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一路从黄昏坐到了深夜。
      她值的是三到九点的“早班”,可眼见着第二天的凌晨都要来了,接她班的人还是没有来。再不下班,她值的就真的是早班了。
      陈弥等得实在是无聊,她对着这家店大眼瞪小眼半天,也实在瞪不出个所以然。其实她一直都觉得,这家店挺怪的。
      它的营业时间是令人费解的下午三点到凌晨三点,也不知道赚的是那一路神仙的钱。说是一家茶叶铺,却里里外外像个破败的老酒吧,柜台后头倒是规规矩矩立着一架古旧的整面木柜子,和中药铺子似的搁着各式茶叶的小罐子,可下边儿就惊世骇俗地立着俩盛咖啡和热牛奶的破金属罐子,随时等着被接到杯子里。
      高高的木收银台旁边,立着一面灰扑扑的小蛋糕柜台,零散地摆着几样形状怪异的甜点,有的还带着点儿焦糊——看得出做它们的人不止态度非常敷衍,专业技术也很不稳定。
      长长的街横穿了两区,主道上一半繁华、一半寂寥,这家店正好卡在中间,明明是家茶叶店,却像酒吧一样亮着灯光招牌——半旧的灯管弯成四个灰头土脸的大字:暗霁夜茶。
      这家店的老板姓关,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以前是开寿衣店的,也不知道从哪里被发配到这儿来当甩手掌柜。性别女,性格汉,神神叨叨的,眼睛一笑起来就看不到了,仅能勉强从脸上辨认出两条缝儿,人也很洒脱,问她的名字时她会眯起两条细细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叫她“关小缝”就行。

      身为一个发呆界的翘楚、走神界的中流砥柱,她的思绪成功跟随着关小缝那双深不可测的眯眯眼飘到了九霄云外。
      正当她在南天门外边儿没头没脑瞎溜达的时候,店门忽然开了。
      凉夜的风裹挟着细雨,顺着门缝送进来一股雨水和尘土的气味。陈弥和那个女人同时看向门口,不过只是一瞬间,女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移开了目光,端起奶茶喝了起来。
      那不是她要等的人。
      来人利落地收起了伞,很随意地甩了甩头发。他身上穿着和陈弥一样的墨绿色制服,眼睛很大。
      就算是凄风苦雨的深更半夜,两人隔着一整间店面,他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还是瞬间就对上了陈弥同样硕大有神的黑眼圈。
      两人无言地对视一秒,紧接着这人就抱歉地笑了笑:“我错了我错了。”
      他快步走进来,很轻松地用一只手撑住柜台,用一个风骚的走位侧身翻了进去。
      两个人缩在高大的柜台后头,乍一看就像感情深厚的、一条壕沟里的战友。
      谁也看不出来,他们俩积累交情的方式是靠长年累月的互相骂爹。
      “爹死啦今天来这么晚。”
      “哎,可不都是因为那死老头。”
      见面先亲切友好地问候了一下彼此的男性家长,这两人才能稍稍放下心来:自己人没差了。
      倒不是他们叛逆嚣张,实在是因为这种独树一帜的问候方式说的都是实话,理也糙不到哪儿去。
      终年混在这么个地方打工的人,父母指定都靠谱不到哪儿去。
      但和陈弥不同,她的这位战友在这家店的年头虽和她相当,但昼伏夜出,是全职夜班。这么多年颠倒的作息都没能在他那双小燕子似的大眼睛下头添上哪怕一点乌青,身体构造不可谓不清奇。
      他们俩平常上班的时间是恰好错开的,按理说很难有什么交情。但没办法,这两个人被困在这间茶馆打工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没有见面机会也被加班加点逼出机会来了。
      都是年少老成的无志青年,又都被很不靠谱的父母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镇自生自灭,这么一来二去,也就被闷热的时光给翻来覆去地烙熟了。
      他的一连串“我错了”也没能把陈弥从柜台上轰起来,她哼了一声:“又忘定闹钟了?你的脑壳怕不是个摆设?”她趴着恹恹地瞟了他一眼,随即有点惊讶地扯了扯眉头。
      “怎么了狗蛋?”
      被她称作狗蛋的这个人无奈地笑了笑,他的发梢挂着零星的水珠,居然是湿漉漉的。
      这个小镇的雨素有狂放不羁之名,经常是伞举在头顶,它撒着欢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而这就是该狗蛋另一个清奇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他身上从来都不会沾上水。每每凄风苦雨把陈弥浇了个透,这人都浑身上下都干燥得像在海边晒完太阳,仔细感受一下,他周遭还暖洋洋的。
      不过陈弥本身也是个古怪的人,所以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今天晚上的雨又不大,温柔得一反常态,老老实实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要多笔直有多笔直,这位战友却破天荒地弄湿了头发——这就有意思了。
      狗蛋理所应当地打了个马虎眼:“是也是个好看的摆设。”
      她刚想再问一句,狗蛋忽然睁大了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侧了侧耳朵,警惕地抬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店里的顶灯突兀地闪了起来,窗外的雨忽然下大了。密集如鼓点的水声里,紧接着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道光瞬间映出了门口一个古怪的人影。

      冷气从敞开的大门口窜进来,陈弥本来正困得快原地飞升,就在差点儿位列仙班的时候,被风乍一吹了个激灵,猛地从云雾深处掉回了柜台后头。
      狗蛋一只手臂护在她身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正在淌水的黑影。他实在像个行走的人肉暖炉,外头明明正鬼哭狼嚎、风雨飘摇,被他松松圈住的陈弥却一时觉得暖和了起来。
      在闪烁的、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剪影看上去十分应景,正像个漂泊在外无处投奔的孤魂野鬼,终于找到了家门。
      它一声不吭,浑身僵硬地杵在那儿,好像刚从腐朽的棺材里磕出来。脖子断了似的歪着脑袋,肩颈那儿还斜戳出一截骨头似的玩意儿,看着要多像擀面杖有多像擀面杖。
      好家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感情这还是一个踏实肯干、勤劳本分的野鬼。
      不断有水从那个影子身上流下来,一时的寂静里,只能听到水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而这怪异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陈弥犹豫着要不要去搬盆面粉来让它先擀顿面条凑合一顿的时候,一把年纪的顶灯闪烁了几下,顽强地重新亮了起来。
      借着灯光,所有人都看清了门口的那个人影,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僵硬而尴尬地安静着。
      陈弥愣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平胸、细骨架,圆脸,没下巴。
      陈弥“嘶”了一声,看清楚了那人脸上细细长长的两条缝。
      是关小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甩手掌柜当得实在太称职了,常年在外撒丫子放野,除了逢年过节基本见不着人。她心血来潮这么乍一回店,看着居然有点惊世骇俗的意思,反正俩资深店员表示,第一眼是险些没认出来。
      关小缝没有回头,向后一伸手带上了门。
      她看着比狗蛋狼狈多了,如果说狗蛋看着像是雨里逃命来的,她简直就像从水淹的坟坑里头现捞出来的,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水,小圆脸苍白如鳐鱼的肚皮,小股的水流顺着头发和贴着皮肤的布料汇聚成小小的河,正顺着她的身体一股一股地往下淌。
      而奇怪的还不止这一条,她的神情满是戒备,细而长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窄窄的冷光,浑身上下看着都像是一只绷紧身体的猫。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强硬,但有些抖。
      一直在窗边坐着的那个女人漠然地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右手拿起了那杯奶茶。
      “不许掀我桌子!”关小缝忙低声喊了一句,满是泥水渍的脸十分认真,她皱了皱眉,“你到底来干什么?”
      窝在柜台后头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但他们都知道,关小缝有着很令人发指的洁癖,这么一头一脸泥巴污水都能让她硬生生忍住先不擦,可以看出来她是真的很紧张。
      女人很不情愿地把手里的加大杯奶茶喝完,举起杯子冲她摇了摇,然后一松手把它丢在了桌子上。
      关小缝明显松了一口气,仍是警惕地盯着那个人。
      陈弥以为那个女人的声音会和关小缝一样凌厉,甚至可能会充满傲气和不屑,但她的声音却是轻轻的,温和得就像是之前柔媚的小雨:“他在这里。”
      关小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接着轻声问道:“你没见过?”
      陈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那语气其实不是温柔,是冷漠。
      “他?”关小缝的声音有些欲盖弥彰的惊讶,“怎么可能?”
      她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微微垂下头把四散的头发拢起来扎好,露出一张满是泥水的脸,和那双细细的、并没有弯起来的眼睛。
      “不好好招你的生,玩忽职守,没事儿往我这儿乱跑什么?别以为有你师哥给你撑腰就能为所欲为,我看你印堂发黑,当有血光之……”
      还没等她最后那个“灾”说出口,那个女人眉头微微一拧,室温好像都跟着猛地降了几度。
      上了年头的吊灯就在这时很没骨气地乱闪了一下,再亮起时,那女人已经用令人费解的速度,用从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把漆黑的手枪,冷冷地指向了关小缝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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