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念白好困

13、悬剑

　　从小湖里飞出来的嬴鱼其实已经被段焰解决了大半，以至于大部队冲进来的时候，闻着分外诱人的焦香，内心是大概是崩溃的。
　　白石桥上，毕三良和关小缝站在两端，远远望着。千言万语在内心安静地涌动了几个来回，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毕老师！”领头的“冯家小鬼”冲他喊了一声，毕三良这才错开了目光，轻声道：“我留下把剑挂好，你先带着学生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睁大了眼睛。
　　一只指尖发黑、瘦到见骨的手自他的后背穿胸而过，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在胸前飞快被血渗透开的衣服中，穿出的这只手被染得鲜红一片，从手背到小臂上居然还有着一块一块青黑色的坚硬鳞片。
　　而他只感觉到了一股极深的寒意，自内而外地发起抖来。
　　空旷的墓室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会飞吗？
　　段焰愣了一下，喃喃道：“奶奶的，化龙了？”
　　紧接着，他扭过头冲那些呆立在原地的人大喊：“姓冯的！桥后面那个小门，快带他们走！”
　　那个领头的男生看了眼桥上，又看了看他，眼神严肃地微微颔首，然后抬起手一个示意，带着那些学生匆匆消失在最后的那个通道口。

　　桥不是西直门立交桥，关小缝其实站得离他不远，但在那寂静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个人又已经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了。
　　为什么，为什么？
　　她呆愣在原地，手里那把被嬴鱼血染得漆黑的木剑啪嗒一声掉在了桥面上。
　　他们是考古学院认识的，在一起四年。
　　他在海南出任务的时候，她就去东北给人算卦。等他到中俄边界去考察时，她就跑到广西的驿站值班。
　　他们通过手机和网络见面聊天，年复一年。
　　“我在西北，一关接一关。与你相隔，一山又一山。”

　　她精打细算，虔诚无比地算着距离，生怕离他太近，自己的运气会影响到他。
　　结果三年前那天，他的账号突然从自己的联系人里消失了。
　　他们常年分隔两地，一个账号就是他们仅有的交流媒介，而直到那天她才意识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被在丢到破败的海滨旧港后，她日复一日地推演卦象、迫切地想找到他。
　　但她始终害怕自己离他会太近，只能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扔着硬币，画地为牢。
　　“不必去寻，想回来自己会回来。”
　　“不必去寻……”
　　她一直都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关小缝的脑海中走马灯般翻腾过无数画面，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贯穿了胸口的人。
　　李虫娘把手臂拔了出来，一歪头，向她抬起了那只血淋淋的手：“来陪……”
　　她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呜咽。
　　半边脸被溅了黑血的陈弥站在她身后，双手握着的那把桃木剑穿透了她的后心口。
　　四下里苟延残喘的嬴鱼同时尖叫了起来，墓室外传来的水声骤然变大。
　　陈弥觉得自己脸上一凉，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把手里的剑用力向前一推，她瞬间闻到了一股极腥的气味。
　　“你……来了……”李虫娘的声音十分微弱，只有陈弥听到了。
　　这个人是如此地渴望有人能来陪她，以至于她已经不在乎来的人会是谁了。
　　李虫娘的喉咙动了动，一双灰水色的眼睛映着前面毕三良和关小缝的身影。那是她渴求了一辈子，却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然后她的脑袋寂然地一歪，无声倒了下去。
　　周围嬴鱼尖细的喊声骤然停止，纷纷落到地上不动了。
　　墓室开始剧烈摇晃，褪色的壁画分离崩析，落下来的几块大石头堵住了那个出口。
　　半边脸上都是黑血的陈弥擀面杖一样僵直地杵在原地，一下一下地努力呼吸着。
　　她劈开这辈子的第一条鱼之后不久，紧接着就杀掉了第一个……小女孩。
　　而她居然没有愧疚，也没有害怕。
　　她只觉得……茫然。
　　薄情郎，薄情郎，她的心里不知怎么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起了这句话，生来是个薄情郎。

　　关小缝已经跑过来扶起倒下的毕三良，她的眼睛湿润起来，贪婪无比地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毕三良无力地笑了笑：“你还是……”
　　“我知道，”关小缝温柔地说，“让你躲我三年，这回撞上了吧。”
　　“对不起，我是真的……很怕连累你。”毕三良的喉咙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了。
　　关小缝的眼里闪着盈盈的泪光，她一笑，一滴眼泪就从她眯成缝的眼睛里落了下来，砸到她怀中人的脸上：“遇到你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别的事情运气差些也无所谓。”
　　毕三良眼里的光闪过一瞬，安静地垂下了头。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到了陈弥的肩头，她迟钝地一侧脸，看到了身后的段焰。苏轩然又不见了。

　　“桥下的湖里，应该还有最后一个出口，你们把桃核咬在嘴里，去撞撞运气，”关小缝的声音头一回这么温柔，她抬起脸，眼睛放空了一瞬，好像看到了什么，然后轻轻笑了，“你们一定可以。”
　　“那你呢？”陈弥问。
　　“我留下把剑挂上，你们带了什么金属的东西吗？”
　　陈弥低头，把腰后那把切过一条嬴鱼的匕首递了过去：“我们和你一起——”
　　“小弥，”关小缝定定地看向她，声音很轻，“我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人了。”
　　陈弥看到她笑了一下：“别哭，快跑。”
　　“我才没哭，”陈弥撇了撇嘴，“我没心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把眼睛一垂，闷声道：“你这个月工资还没结。”
　　关小缝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一笑，脸上又滑过一滴泪。她从胸口的内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东西，陈弥凑近了才看出来，那是一张过期的彩票。
　　“最后一位是一，”关小缝打量了一下陈弥，对她身后的段焰说，“交给你了。”
　　陈弥握着那张彩票，眼睛忽然一热。她留不能留，走又不愿走。二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被人留在原地，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变好了。
　　她垂下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擦擦脸。”
　　段焰深深地看了关小缝一眼，拉着陈弥往后走了几步。
　　“等等。”关小缝忽然叫住了他们。然后她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半天，冲陈弥招了招手。
　　一张叠得十分整齐的五元纸币轻轻放到了陈弥的手心上，她有点困惑地抬头，看到关小缝低头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一条红绳串的三枚铜钱，想戴到她脖子上。
　　陈弥下意识一缩，关小缝淡淡笑了笑，低头把这串铜钱系到了她的手腕上：“一共八块，打车钱给你报销啦。”
　　陈弥心里一酸，眼泪蓦地顺着脸颊冲开了一道猩红的血水，她挤出一个微笑：“往返啊小缝，回去的钱呢。”
　　关小缝温柔无比地望着她，这么近的距离下，她的眼睛里是闪闪发亮的，好像含着很多星辰。
　　最终，她只是好好看了看陈弥，低头抿嘴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墓室里的水已经齐膝，段焰拉着陈弥下桥，深吸一口气准备跳到那个黑水湖里。
　　陈弥最后抬头看了一眼，白石桥上，关小缝抱着毕三良，认认真真地凝望着他。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担心、不用顾虑地和他挨得这么近。
　　四周是接连坍塌的大石块，潮水打着卷儿不断上升。而她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个人。她想，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最重要的已经有了。
　　反正，再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如果这是一场美梦……她不要再清醒。
　　“五十七，巽为风，”她喃喃道，“贞吉，悔亡，无不利。无初有终……”

　　“跳！”段焰紧紧拉着陈弥的手，和她一起跳进了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中。